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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養第四(6)


  【啟超謹按】此念庵引申明道之說也。其謂雖百念縱橫,然為寇之念,不必防閑而始無。又言老叟與群兒調戲,必不憂其攪溷,可謂善喻。質言之,則曰:見大者心泰而已。孟子所謂「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曲巷婦嫗,可以爭一錢之故相勃溪,擁巨萬者即不爾爾。何也?此戔戔者誠不足以芥其胸也。學道之士,其視人世間一切動心之具,亦擁巨萬者之視一錢已耳,故誠有不須防檢、不須照應者。念庵又言以身在天地間負荷,即一切俗情自難染汙,是其義也。然此造詣正不易到。既擁巨萬,自不爭一錢;然何以能擁巨萬?則其致之也必有道。非飽食而嬉,天雨之金也。心既純熟,外物自不能動。然心何以能熟?則其養之也必有事。非摭拾口頭禪,遂能自得也。故程子之語,為已學道者描寫其氣象,非為始學道者示之法程也。

  靜坐之法,不用一毫安排,只平平常常,默然靜去。此「平常」二字,不可容易看過,即性體也。以其清淨不容一物,故謂之平常。畫前之易如此,人生而靜以上如此,喜怒哀樂未發如此。乃天理之自然,須在人各各自體貼出,方是自得。靜中妄念,強除不得;真體既顯,妄念自息。昏氣亦強除不得,妄念既淨,昏氣自清。只體認本性原來本色,還他湛然而已。大抵著一毫意不得,著一毫見不得;才舔一念,便失本色。由靜而動,亦只平平常常;湛然動去,靜時與動時一色,動時與靜時一色。所以一色者,只是一個平常也,故曰無動無靜。學者不過藉靜坐中,認此無動無靜之體雲爾。靜中得力,方是動中真得力;動中得力,方是靜中真得力。所謂敬者此也,所謂仁者此也,所謂誠者此也,是複性之道也。前靜坐說,觀之猶未備也。夫靜坐之法,入門者藉以涵養,初學者藉以入門。彼夫初入之心,妄念膠結,何從而見平常之體乎?平常則散漫去矣,故必收斂身心以主於一。一即平常之體也,主則有意存焉。此意亦非著意,蓋心中無事之謂一,著意則非一也。不著意而謂之意者,但從衣冠瞻視間,整齊嚴肅,則心自一,漸久漸熟,平常矣。故主一之學,成始成終者也。(高景逸)

  來諭謂此心之中,無欲即靜;遇事時不覺交戰,便是得力,所言甚善,尚有不得不論者。蓋無欲即靜,與周子《圖說》內自注無欲故靜之說,亦略相似。其謂遇事時不覺交戰,便是得力,亦謂心中有主,不為事物所勝雲耳。然嘗聞之程子曰:「為學不可不知用力處,既學不可不知得力處。」周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寡之又寡以至於無。」正不在得力而在於知所以用力,不在無欲而在寡欲耳。學必寡欲而後無欲,知用力而後知得力,此其工夫漸次,有不可躐而進者。若執事所用,恐不免失之太早。如貧人說富,如學子論大賢功效體當,自家終無受用時也。僕之所謂主靜者,正在寡欲,正在求所以用力處,亦不過求之於心,體之於心,驗之於心。蓋心為事勝,與物交戰,皆欲為之累。僕之所謂主靜者,正以尋欲所從生之根而拔去之。如逐賊者,必求賊所潛入之處而驅逐之也。是故善學者莫善於求靜;能求靜然後氣得休息,而良知發見。凡其思慮之煩雜,私欲之隱藏,自能覺察,自能拔去。是故無欲者,本然之體也;寡欲者,學問之要也;求靜者,寡欲之方也;戒懼者,求靜之功也。知用力而後得力處可得而言,無欲真體,常存常見矣。(黃致齋宗明)

  【啟超謹按】景逸靜坐說前條,亦引申明道之說。其後條則示下手之方,而歸於整齊嚴肅,則又曾文正靜從敬出之意也。黃致齋則以省察克治為存養之工夫矣。

  今雖說主靜,然亦非棄事物以求靜。既為人自然用事君親交朋友處妻子禦僮僕,不成捐業了。只閉門靜坐,事物之來,且曰候我存養;又不可只茫茫隨他事物中走,二者須有個思量倒斷始得。動時也有靜,順理而應則雖動亦靜也。故曰:「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事物之來,若不順理而應,則雖塊然不交於物以求靜,心亦不能得靜。惟動時能順理,則無事時能靜,靜時能存則動時得力。須是動時也做工夫,靜時也做工夫,兩莫相靠,使工夫無間斷,始得。(朱晦翁)

  【啟超謹按】此言主靜之應用也,可以間執排斥道學者之口。

  【啟超謹按】主觀派之存養說,中國古代道家者流,言之最多。《老子》所謂:「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又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莊子、列子,其言恢詭連犿,不可方物。要之觀之,一義盡之,此不待天臺教宗倡,而始有「止觀」之說也。至儒者則未聞有專提此義為學鵠者,然《大學》言「心廣體胖」,《孟子》言「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此皆以觀而受用者。宋明儒者言觀亦甚多,特未提以為宗耳。如周子言觀天地生物氣象,二程門下多言觀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皆是也。第觀之法門不一,此其範圍尚狹耳。南海先生昔贈余詩云:「登臺惟見日,握髮似非人。高立金輪頂,飛行銀漢濱。午時伏龍虎,永夜視星辰。碧海如聞淺,乘槎欲問津。」午時伏龍虎,止也;永夜視星辰,觀也。南海先生之學,多得力於觀,亦常以此教學者。吾同學狄平子有句云:「繁星如豆人如蟻,獨倚危樓望月明。」梁伯雋有句云:「甚情緒,向百尺高樓覷看行人路。」吾昔亦有句云:「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皆自寫其心境也。觀之為用,一曰擴其心境使廣大,二曰浚其智慧使明細,故用之往往有奇效。第非靜亦不能觀,故靜又觀之前提也。今次錄先儒言觀之說。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渾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煢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無告者也。于時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其踐形唯肖者也。知化則善述其事,家神則善繼其志。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性為匪懈。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育英才,穎封人之錫類。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於從而順令者伯奇也!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順事;沒,吾寧也。(張橫渠《西銘》)

  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若心懈則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萬物皆備於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未有之,又安得樂?《訂頑》意思(按:橫渠《西銘》舊名《訂頑》)乃備言此體。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蓋良知良能,元不喪失,以昔日習心未除,卻須存習此心,久則可奪舊習。此理至約,惟患不能守。既能體之而樂,則亦不患不能守也。(程明道《識仁篇》)

  當極靜時,恍然覺吾此心,中虛無物,旁通無窮。有如長空,雲氣流行,無有止極;有如大海,魚龍變化,無有間隔。無內外可指,無動靜可分;上下四方,往古來今,渾成一片,所謂無在而無不在。吾之一身,乃其發竅,固非形質所能限也。是故縱吾之目,而天地不滿於吾視;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於吾聽;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於吾思。古人往矣,其精神所極,即吾之精神未嘗往也;否則聞其行事,而能憬然憤然矣乎!四海遠矣,其疾痛相關,即吾之疾痛未嘗遠也;否則聞其患難,而能惻然衋然矣乎?是故感於親而為親焉,吾無分於親也;有分於吾與親,斯不親矣!感於民而為仁焉,吾無分於民也;有分於吾與民,斯不仁矣!感於物而為愛焉,吾無分於物也;有分於吾與物,斯不愛矣!是乃得之於天者固然,如是而後可以配天也。故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同體也者,謂在我者亦即在物,合吾與物而同為一體,則前所謂虛寂而能貫通,渾上下四方往古來今內外動靜而一之者也。(羅念庵)

  【啟超謹按】張子《西銘》,程子《識仁》,皆宋賢中最精粹最博大之語,而其用力皆在於觀。故程子以《識仁》名其篇。張子言仁體,亦教人以慧觀而識之也。念庵語即此兩篇之解釋。苟能當以此為觀念,則以身在天地間負荷,真有不期然而然者。譚瀏陽《仁學》,只是發揮得此義。

  莊生云:「參萬歲而一成純。」言萬歲亦荒遠矣,雖聖人有所不知,而何以參之?乃數千年以內,見聞可及者,天運之變,物理之不齊,升降汙隆治亂之數,質文風尚之殊,自當參其變而知其常,以立一成純之局。而酌所以自處者,曆乎無窮之險阻,而皆不喪其所依則不為世所顛倒,而可與立矣。使我而生乎三代將何如?使我而生乎漢、唐、宋之盛將何如?使我而生乎秦、隋將何如?使我而生乎南北朝、五代將何如?使我而生乎契丹、金、元之世將何如?則我生乎今日而將何如?豈在彼在此,遂可沉與俱沉、浮與俱浮耶?參之而成純之一審矣。極吾一生數十年之內,使我而為王侯卿相將何如?使我而饑寒不能免將何如?使我而蹈乎刀鋸鼎鑊之下將何如?使我而名滿天下功蓋當世將何如?使我而槁項黃馘沒沒以死於繩樞甕牖之中將何如?使我不榮不辱終天年於閭巷田疇將何如?豈如此如此,遂可驕可移可屈耶?參之而成純一又審矣。(王船山)

  【啟超謹按】此亦觀之一種也。其說似甚粗,然用之甚有效。南海先生昔教弟子常舉此。

  靜中細思古今億萬年無有窮期,人生其間,數十寒暑,僅須臾耳。大地數萬里,不可紀極,人於其中寢處遊息,晝僅一室耳,夜僅一榻耳。古人書籍,近人著述,浩如煙海,人生目光所能及者,不過九牛之一毛耳。事變萬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辦者,不過太倉之一粒耳。知天之長而吾所曆者短,則遇憂患橫逆之來,當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則遇榮利爭奪之境,當退讓以守其雌;知書籍之多而吾所見者寡,則不敢以一得自喜,而當思擇善而約守之;知事變之多而吾所辦者少,則不敢以功名自矜,而當思舉賢而共圖之。夫如是則自私自滿之見,可漸漸蠲除矣。(曾滌生)

  【啟超謹按】此亦觀之一種也。讀此知曾文正之所得深矣。

  【啟超又按】以吾所讀吾先儒之書,其言觀者甚不多。即有之又大率屬￿舊派之哲學(如言陰陽理氣等),不適於今之用。此吾所遺憾也。南海先生常曰:「行不可不素其位,思則不妨出其位。」出位雲者,以吾之思想,超出於吾所立之地位之界線之外也(此語似有意反對孔子之言,實各明一義。孔子言思不出其位者,謂心不能自主而放也;此言不妨出位者,吾以自力舉而出之,非出焉而不自知也。誠能如是,何出而不可)。人之品格所以墮落,其大原因總不外物交物而為所引。其眼光局局於環繞吾身至短至狹至垢之現境界,是以憧擾纏縛,不能自進于高明。主觀派者,常舉吾心魂,脫離現境界,而游於他境界也。他境界恒河沙數,不可殫舉,吾隨時任遊其一,皆可以自適。此其節目不能悉述也。此法于習靜時行之,較諸數息、運氣視鼻端白參話頭等,其功力尤妙。心有所泊,不至如猢猻失枝,其善一也。不至如死灰槁木,委心思於無用之地,其善二也。閑思遊念,以有所距而不雜起,其善三也。理想日高遠,智慧日進步,其善四也。故吾謂與其靜而斷念,毋寧靜而善觀。但所謂觀者,必須收放由我,乃為真觀耳。

  人各有抵死不能變之偏質,慣發不自由之熟病,要在有痛恨之志,密時檢之功。總來不如沉潛涵養,病根久自消磨。然涵養中須防一件,久久收斂衰歇之意多,發強之意少,視天下無一可為之事,無一可惡之惡,德量日以寬洪,志節日以摧折。沒有這個,便是聖賢涵養;著了這個,便是釋道涵養。(呂心吾)

  【啟超謹按】此言存養之流弊。所謂假道學者流,如許衡、李光地、湯斌輩往往如此。然此輩則其初於辨術之功,先自錯了。本既拔,枝葉遂無所附,非涵養之過也。若雲以涵養太甚,因收斂而致衰歇者,此在宋明時賢或有之。今者學絕道喪之餘,必無憂此種賢智之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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