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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養第四(2)


  人須整理心下,使教瑩淨常惺惺地方好,此敬以直內工夫也。嗟夫!不敬則不直,不直便昏昏倒了。萬事從此隳,可不懼哉!(吳康齋)

  身心須有安頓處,若無安頓處,則日惟擾擾於利害中而已。(吳康齋)

  人收斂警醒,則氣便清,心自明。才惰慢,便昏瞶也。(胡敬齋)

  常沉靜則含蓄義理,而應事有力。(薛敬軒)

  學者須先理會氣象,氣象好時,百事自當。(陳白沙)

  學者須收斂精神,譬如一爐火,聚則光焰四出,才撥開便昏黑了。(夏東岩)

  學者要使事物紛擾時,常如夜氣一般。(王陽明)

  吾輩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隨開隨蔽;未論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已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無源。有源者由己,無源者從物。故凡不息者有源,作輟者皆無源故耳。(王陽明)

  閒時能不閑,忙時能不忙,方是不為境所轉。(王龍溪)

  學有可以一言盡者,有不可以一言盡者。如收斂精神,並歸一處,常令凝聚,能為萬物萬事主宰。此可一言而盡,亦可以一息測識而悟。惟夫出入于酬應,牽引於情思,轉移於利害,纏固於計算,則微曖萬變,孔竅百出。非堅心苦志,持之歲月,萬死一生,莫能幾及也。(羅念庵)

  向人說得伸寫得出解得去,謂之有才則可,於學問絲毫無與也。學問之道,須於眾人場中,易鶻突者,條理分明,一絲不亂。此非平日有涵養鎮靜之功,小大不疑,安能及此。(羅念庵)

  果能收斂翕聚,如嬰兒保護,自能孩笑,自能飲食,自能行走,豈容一毫人力安排?試于臨民時驗之,稍停詳妥帖,言動喜怒,自是不差。稍周章忽略,便有可悔。從前為良知時時見在一句誤卻,欠卻培養一段功夫。培養原屬收斂翕聚。甲辰夏,因靜坐十日,恍恍見得,又被龍溪諸君一句轉了。總為自家用功不深,內虛易搖也。《孟子》言有怵惕惻隱之心,由於乍見,言平且好惡與人相近,由於夜氣所息,未嘗言時時有是是心也。末後四端須擴而充之,自然火然泉達,可以保四海。夜氣苟得其養,無物不長。所以須養者,緣此心至易動故也。未嘗言時時便可致用,皆可保四海也。擴充不在四端後,卻在嘗無內交要譽惡聲之心,所謂以直養也。養是常息此心,常如夜之所息,如是則時時可似乍見與平旦時,此聖賢苦心語也。陽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擴養之意。良知「良」字,乃是發而中節之和。其所以良者,要非思為可及。所謂不慮而知,正提出本來頭面也。今卻盡以知覺發用處為良知,至又易「致」字為「依」字,則是只有發用無生聚矣。木常發榮必速槁,人常動用必速死。天地猶有閉藏,況於人乎?是故必有未發之中,方有發而中節之和;必有廓然大公,方有物來順應之感。平日作文字只謾說過去,更不知未發與廓然處何在?如何用功,誠鶻突半生也。真擴養得,便是集義,自浩然不奪於外。此非一朝一夕可得。然一朝一夕,亦便小小有驗,但不足放乎四海。譬之操舟,舵不應手,不免橫撐直駕,終是費力。時時培此,卻是最密地也。(羅念庵)

  吾人于一日十二時中,精神意志皆有安頓處,方有進步處。(耿天臺)

  涵養要九分,省察只消一分。若沒涵養,就省察得,也沒力量降伏那私欲。(呂心吾)

  涵養不定的,自初生至蓋棺時,凡幾變。即知識已到,尚保不定畢竟作何種人。所以學者要德性堅定。到堅定時,隨常變窮達生死,只一般。即有難料理處,亦能把持。若平日不遇事時盡算好人,一遇個小小題目,便考出本態。假遇著難者大者,知成個什麼人?所以古人不可輕易笑,恐我當此,未便在渠上也。(呂心吾)

  人到生死不亂,方是得手。居常當歸並精神一路,毋令漏泄。(唐凝庵鶴征)

  人要於身心不自在處,究竟一個著落,所謂困心衡慮也。若於此蹉過,便是困而不學。(高景逸攀龍)

  謀國者,固本自強而外患自戢;治病者,調養元氣而客邪自散。若獨思禦患,則禦之之術,即患所生。專攻客邪,則府髒先傷,而邪傳不已。禮已複而己未盡克,其以省察克治自易,克己而不復禮,其害終身不瘳。(王船山夫之)

  【啟超謹按】以上所抄,凡以明存養之功之不可以已也。約而舉之,凡有五要:

  一、有存養之功則常瑩明,無之則昏暗。如明鏡然,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則念慮之發,事物之來,吾皆灼然見其本相而應之無所於瞀。夫良知固盡人所生而有者也,然能受良知之用者,萬不得一。何也?則本體不瑩故也。譬彼病目,見空中華;空本無華,以目病故。故研朱可以成碧,指鹿可以為馬。若徇其曀昧者而認為良知之作用,其誤謬將不可紀極。夫心理學上有所謂幻覺者,其原因由來複之念端,與當境之知覺和合,有誤而生。荀子所謂見寢石以為伏虎,見植林以為後人,此人類普通性質所同有。凡此之類,與夢之原理相通。《列子》所稱「席帶而寢則夢蛇,飛鳥銜發則夢飛」,是其理也。然此幻覺所由起,必以內心所種為遠因,而以外境所觸為近因。鄭人相驚以伯有,其心中先有畏伯有者存也。齊襄見豕而以為公子彭生,其心中先有畏彭生者存也。皆有他物以障其明,然後幻生焉。不先除此障,而欲幻之不起,其道無由。《列子》又稱「至人無夢」,何以能無夢?本心常瑩,而幻不侵也。夫幻之誤人,豈徒前此所舉諸實例諸小節而已。如人有生必有死,死固無可畏者,而何以皆畏之?幻覺故也。富貴利祿,不過供吾耳目口體短期之快樂。耳目口體,物而非我(下文言之),吾何為自苦而樂彼物?富貴利祿,無可戀者,而何以皆戀之?幻覺故也。夫畏其無可畏者,而戀其無可戀者,此與豕之本無可怖,而齊襄怖之,則何以異也?故吾人終其身醉夢於此幻覺場中,而無一時清醒白地,可憐孰甚焉!而存養雲者,則使吾心常惺惺不昧,而此幻覺無從入也。此自得之道也,若語其應用,則吾輩生文明大開之今日,社會之事物千複萬雜,非智慧增進,不足以察其變而窮其理,研其幾而神其用。無論讀書治事,皆恃此一點靈明以鑰之。以幻覺讀書,何以能排舊見而悟真理?以幻覺治事,何以能應時勢而蘄成功?是猶無土地資本勞力,而欲殖富也。由此言之,存養者,非徒德育之範圍,而又智育所必當有事也。

  二、有存養之功則常強立,無之則軟倒。《記》稱「莊敬日強,安肆日偷」,其言精絕。蓋深明夫心理與生理之關係然也。生理學家言:吾人腦中,有一種無價之寶,名曰愛耐盧尼,實一切活力之本營。吾人所以能研究新理想,擔荷大事業者,皆於此物焉賴此物者,不愛惜之不可,不愛惜則妄消耗之於無用之地,而其原力日以減殺;太愛惜之又不可,太愛惜則又厝置之於無用之地,而本能無從發達(生物學家言:凡生物之官體,久廢不用者則漸失其本能。如人類本有腮,男子本有乳,皆以不用而漸無之。野蠻人口齒大,愈文明則愈小。諸如此類,其例不勝枚舉)。故吾輩當常使此愛耐盧尼運用有節,而適得其宜。夫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此厝置之於無用之地者也,故陸子曰:「精神不運則愚,血脈不運則病。」曾文正曰:「精神愈用則愈出,陽氣愈提則愈盛。」此皆與日強日偷之理相發明者也。雖然,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其心卒不能無所寄頓,不寄頓于有用,則寄頓於無用耳,故無數閑思雜念,刻刻相與為緣,而其消耗此愛耐盧尼,反漫無節制,神經甚疲,而不能自振。觀夫悲秋之士,懷春之女,終日多愁多病,睹一切景物,皆若甚無聊賴;度一刻光陰,皆若甚難消遣。卒至體質日以羸弱,志氣日以消沉,凡此皆其濫費此愛耐盧尼之證也。由此言之,存養者,非徒德育之範圍,而又體育所必當有事也。

  三、有存養之功則常整暇,無之則紛擾。治者吉事也,亂者凶事也。治亂之象,非徒於國有之,於家有之,即身心亦然。人而為亂人,則人格已喪失,而無所餘矣。起居無節,言語無序,身之亂也;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心之亂也;然必有心亂而後有身亂。故欲治其身,亦先治其心而已。英儒邊沁以苦樂為善惡之標準,在近世哲學界稱一新發明焉。然真苦真樂,必不存於軀殼,而存於心魂。軀苦而魂樂,真樂也;軀樂而魂苦,真苦也。吾儕試自驗吾心魂最樂之時,當有數境:其一步曠野,吸新空氣,觀雜花芳草,欣欣有生意;或乘海船,禦天風,聽海濤,翛翛有出塵之想。當此之時,心魂最樂。其一與二三個素心人,促膝論學或論事,論鋒針接。當此之時,心魂最樂。其一讀書窮理,忽然有悟有得。當此之時,心魂最樂。其一運動軀體,勤勞之後,恬然放下。當此之時,心魂最樂。凡諸此境界,盡人所間有,而不能常有。當其有之,樂莫甚焉。其所以然者,則以此一刹那頃,忽舉吾心魂,超然於塵網之外,胸中無一雜念以渣滓於其間也。反是而其最苦者,則家人之聒噪,惡客之雜遝,利害之計較,得失之營注。雖形骸之欲,或甚縱然自滿,而心中無限困衡煩惱。此極端苦樂之兩境,無論何人,內自審之,莫不皆然也。然則亂其心而不知治者,終身為僇民而已。此以言其自得也。若語于應用,則吾輩既非厭世者流,不得不接事物。志願愈大,其所接事物愈多。若非有道焉自約其心理,使有秩序,則如統百萬之眾,而無主帥,號令棼如,安得不潰。故凡遇事張皇而喪其所守者,皆亂之為害也。

  四、有存養之功則能虛受,無之則閉塞。心理如明鏡然,惟無一象,故能受萬象。吾輩之為學,欲進其學也。欲進其學,則不得不求理想之日新(橫渠所謂濯去舊見,以來新知)。吾輩之治事,欲善其事也。欲善其事,則不得不求條理之晰備。而此二者,非胸次洞然無芥蒂,則其效不可見。善夫吾友蔣智由氏之言也曰:吾人意識之區域,若有一種之觀念佔領,則他觀念無發生之機。譬有一憂慮之事不能解釋,其時意識之區域,皆為此憂慮所充滿,而他觀念皆在所擯拒之列,而意識區域之佔領,又有二種:一單一之佔領,一雜多之佔領。單一佔領者,如愛慕一物,念念不能舍是也;雜多佔領者,馳騖紛擾散亂集遝之心是也。故必先清淨其心,無逐於外緣,無紛於內擾,使意識之區域,洞洞然不儲一物,而後理境上之觀念生焉,鳶飛魚躍,自呈活潑之機。此即荀子所謂「不以所已藏,害所將受」也。由此言之,吾輩苟不欲活用此學以濟天下,則亦已耳,苟其欲之,則潔除心地之一層工夫,安可以不致力也。

  五、有存養之功則常堅定,無之則動搖。孟子之得力,在「不動心」,而其工夫在「養吾浩然之氣」。夫天下未有風吹草動,毫不自主,而能任大事者也,雖然,不動心之義,言之似易,能之實難。富貴、貧賤、威武、造次、顛沛、利害、毀譽、稱譏、苦樂,種種外境,客賊相乘,不奪於此,則奪於彼。吾儕試默數數年來,所見朋輩中,有昔者共指為志士,謂前途最有希望者,而今已一落千丈,比比皆是。豈必其人立身伊始,即自定此欺飾之局?謂不過欲為此以釣數寒暑間之名譽也。彼其受外界之刺激,不知不覺而為之奴隸。其墮落也,其純不能自由者也。吾自審根器能厚於彼輩者幾何?吾今者未入社會,未受刺激,尚薾然能自保。一旦與彼輩處同一之境遇,則化之矣!就使吾根器稍優於彼輩,即與彼輩處同一之境遇,未必化之。雖然,又當知彼輩所處之境遇,非其刺激之最大者也,客賊之相脅迫也無窮。語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甲關既過,又有乙關;乙關既過,又有丙關;如是相引,以至無垠。使吾他日所遇可歆可怖可厭之境,有稍甚於彼輩者,吾能無變乎?浸假又有遠甚於彼輩者,吾卒能無變乎?莊生曰:「與接為構,日與心鬥。」吾人終其身皆立於物我劇戰之地位(以己身對於他人之身,則己身為我而他人為物;以己之心靈對於己之軀殼,則心靈為我而軀殼為物。故言「我」者有廣義之我,有狹義之我。此文之「我」,即指其狹義者。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上「物」指社會種種外境界,下物指耳目之官以心靈之我對之,則兩者皆物也。此文之「物」兼指兩種物而言),而能得最後之戰利者,千無一焉。呂心吾所謂:「勿輕易笑人,恐我當此,亦未便在渠上。」誠警策之言也。然則勝利之道奈何?兵法曰:「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又曰:「毋恃敵不來,恃我有以待之。」今世之謀國者,持武裝平和主義,務擴充軍備,使其力有餘於自衛。然後一切外患,無取於懾。夫治心之道,亦若是則已耳。小程子之言曰:「中有主則實,實則外患不能入。」是其義也。夫意識之區域,苟有一種之觀念佔領,則他觀念無從發生,夫既言之矣。然為惡觀念所佔領,則善觀念固無從發生;為善觀念所佔領,則惡觀念亦無從發生,其比例正同。由前之說,所謂虛而後能受也,以廓清惡念,為容納善念之地也;由後之說,所謂實而後能主也,以保持善念,為拒絕惡念之功也。兩者交修而互相成也。夫所謂善念惡念之界說何也?念端之屬￿能動者,則為善念(能動者,我自欲如此,則如此能力在我也)。其屬￿受動者,則為惡念(受動者,此種念端吾明知其不可發,而為外境所奪,不能自製也)。時時立於能動之地位,是曰主人;時時立於受功之地位,是曰奴隸。時而能動,時而受動,間雜錯出,則出入於主奴之間,而易墮於奴。日兢兢焉保持此能動之資格,拳拳服膺而勿失,然後不退轉之旨,乃可得而幾也。

  以上五義,略舉之而未能盡也。要之,吾輩之生命,本軀殼與心魂二者和合而成,雖謂一人而有二種之生命可也。此二種之生命,苟缺其一,則人格倏已消滅。軀殼之生命,日必有以養之。一日不食而疲,三日不食而病,七日不食而死矣。心魂之生命,何獨不然?毋恃我有美質,而謂功力之可以已也。雖有壯軀,而饔飧必不可廢;雖有良知,而存養必不可怠。古今中外哲人,莫不拳拳焉。以此為第一大事,學者慎勿以「迂腐」二字抹倒之,坐戕其生命之一種,而不自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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