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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本第三(4)


  性之靈明曰良知,良知自能應感,自能約心思而酬酢萬變。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一毫不勞勉強扭捏,而用智者自多事也。(王東崖襞)

  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饑食渴飲,夏葛冬襲。至道無餘蘊矣!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開,則天地蔽賢人隱。(王東崖)

  【啟超謹按】東崖,心齋之子也。其專挈本體,純任自然,自是心齋衣缽。

  若果然有大襟期,有大氣力,有大識見,就此安心樂意而居天下之廣居,明目張膽而行天下之大道,工夫難到湊泊,即以不屑湊泊為工夫;胸次茫無畔岸,便以不依畔岸為胸次解纜放船,順風張棹,則巨浸汪洋縱橫任我,豈不一大快事也哉!(羅近溪近芳)

  或問:「學者工夫,要如磨鏡。塵垢決去,光明方顯。」曰:「吾心覺悟的光明,與鏡面光明,卻奮不同。鏡面光明與塵垢,原是兩個。吾心先迷後覺,卻是一個。當其覺時,即迷心為覺,則當其覺時,亦即覺心為迷也。夫除覺之外,更無所謂迷。而除迷之外,亦更無所謂覺也。故浮雲天日,塵埃鏡光,俱不足為喻。若必尋個譬喻,莫如冰之與水,尤為相近。吾人閒居放肆,一切利欲愁苦即是心迷,譬則水之偶寒凍而凝結成冰,固滯蒙昧,勢所必至。有時師友講論,胸次灑然,是心開朗,譬則冰得暖氣消融,解釋成水,清瑩活動,亦勢所必至也。冰雖凝而水體無殊,覺雖迷而心體俱在,方見良知宗旨,貫古今,徹聖愚,通天地萬物,而無二無息者也。」(羅近溪)

  【啟超謹按】近溪所謂「迷心為覺」「覺心為迷」,即《楞伽經》「迷智為識」「轉識成智」之義。心理學上最精粹、最微妙之語也。

  【啟超又按】以上九條,王門下提絜本體說之一斑也。昔禪宗五祖將傳衣缽,令及門自言得力。首座神秀說偈曰:「心似菩提樹,意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五祖未契,六祖乃說偈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遂受衣缽。今略比附之,則雙江念庵派,時時勤拂拭之說也;龍溪心齋一派,本來無一物之說也。如近溪所謂以不屑湊泊為工夫,以不依畔岸為胸次,是可謂禪宗之盡頭語矣。上等根器人,得此把柄入手,真能無掛礙無恐怖,任天下之大,若行所無事。吾師南海康先生最崇拜心齋近溪者以此。雖然,非誠自得於己,或竊其口頭語作光景玩弄,亦最易導入人偽。故劉蕺山以王門有龍溪為斯文之厄,黃梨洲亦謂王學有龍溪、泰州而失其真也。然《龍溪集》又云:「此件事不是說了便休,須時時有用力處,時時有過可改,消除習氣,抵于光明,方是緝熙之學。然則龍溪亦曷嘗薄拂拭之功乎?」

  陽明先生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擴養之意。所以須養者,緣此心主易動故也。從前為良知時,時見在一句誤卻,遂欠了培養一段功夫。(羅念庵)

  知善知惡之知,隨出隨泯。特一時之發見,未可盡指為本體。故必有收攝保聚之功,以為充達長養之地,而後定靜安慮。由此以出,知苟致矣。雖一念之微,皆真實也,苟為弗致,隨出隨泯,終不免於虛蕩而無歸,是致與不致之間,虛與實之辨也。(羅念庵)

  陽明先生良知之教,本之《孟子》乍見入井孩提愛敬、平旦、好惡三者,以其皆有未發者存,故謂之良。朱子以為良者自然之謂是也。然以其一端之發見,而未能即複其本體,故言怵惕矣,必以擴充繼之;言好惡矣,必以長養繼之;言愛敬矣,必以達之天下繼之。《孟子》之意可見矣。先生得其意者也,故亦不以良知為足,而以致知為功。試以三言思之:其言充也,將即怵惕之已發者充之乎?將求之乍見之真乎?無亦不動於內交要譽惡聲之私己乎?其言養也,將即好惡之已發者養之乎?將求之平旦之氣乎?無亦不梏於旦晝所為矣乎?其言達也,將即愛敬之已發者達之乎?將不失孩提之心乎?無亦不涉于思慮矯強矣乎?終日之間,不動於私,不梏於為,不涉于思慮矯強,以是為致知之功,則其意烏有不誠?而亦烏用以「立誠」二字附益之也。今也不然,但取足於知,而不原其所以良,故失養其端,而惟任其所以發,遂以見存之知為事物之則,而不察理欲之淆混。以外交之物為知覺之體,而不知物我之倒置,豈先生之本旨也?(羅念庵)

  今曰,若信得良知過時,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見即是良知之照察云云。夫利欲之盤固,遏之猶恐弗止,而欲從其知之所發以為心體;以血氣之浮揚,斂之猶恐弗定,而欲從其知之所行以為功夫。畏難苟安者,取便於易從,見小欲速者,堅主于自信。夫注念反觀,孰無少覺?因言發慮,理亦昭然。不息之真,即未盡亡。先人之言,又有可據。日滋日甚,日移日遠,將無有以存心為拘迫,以改過為粘綴,以取善為比擬,以盡倫為矯飾者乎?而其滅裂恣肆者,又從而譸張簧鼓之,使天下之人,遂至蕩蕩然而無歸,則其陷溺之深,吾不知於俗學何如也。(羅念庵)

  【啟超謹按】上所錄者,大率念庵與龍溪辯論語居多。念庵寄龍溪書有云:「終日談本體不說功夫,才拈功夫,便指為外道。恐陽明先生複生,亦當攢眉也。」然則龍溪一派,當時教學者誠多語病,故念庵不得不糾正之。又念庵責門人云:「知縱肆是良知,知不能卻自欺是瞞良知,自知瞞良知又是良知。」形之紙筆,公然以為美談,是不肯致良知也。此病豈他人能醫耶?然則所謂良知現在說之流弊,當時已甚猖獗,故念庵益不得不捍城之也。其注重全在一「致」字,不致不能實有諸己。自是姚江功臣。念庵雙江一派,其言收攝保任下手工夫,條段最詳,於《存養篇》別記之。

  【啟超謹按】學聖之道,「致良知」三字,具足無遺矣。然子王子以其辭旨太簡單,恐學者或生誤會,故又提知行合一之旨以補之。惟知行合一,故僅「致良知」三字,即當下具足也。今述知行合一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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