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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本第三(1)


  陸子曰:「學者大約有四樣,一雖知學路而恣情縱欲不肯為,一畏其事大且難而不為者,一求而不得其路,一未知路而自謂能知。」既辨術而立志,則前二弊其庶免矣。然不得其路,或誤認其路,終無以底于成,則志焉而不至者豈少也。述知本第三。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論語》)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論語》)

  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孟子》)

  所守不約,氾濫無功。(程明道)

  凡人才學便須知著力處,既學便須知得力處。(程明道)

  學問不得其綱,則是二君一民。(陸象山)

  大綱提掇來,細細理會去。(陸象山)

  或有譏先生之教人,專欲管歸一路者。先生曰:「吾亦只有此一路。」(陸象山)

  若不立個主宰,則終日營營,凡事都無統攝,不知從何處用功。(魏莊渠)

  得此把柄入手,則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陳白沙)

  凡人為學,終身只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王陽明)

  為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著落。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雖從事於學,只做個義襲而取,非大本達道也。(王陽明)

  吾輩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隨開隨蔽。未論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即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無源。有源者由己,無源者從物。(王陽明)

  問:「伊川存中應外、制外養中之學,以為內外交養,何如?」曰:「古人之學,一頭一路,只從一處養。譬之種樹,只養其根。根得其養,枝葉自然暢茂。種種培壅灌溉,條枝剔葉,刪去繁冗,皆只是養根之法。若既養其根,又將枝葉養將來,便是二本支離之學。」(王龍溪)

  立志既真,貴在發腳不差。發腳一差,終走罔路。徒自罷苦,終不能至。問:「安得不差?」先生震聲曰:「切莫走閉眼路。」(徐魯源)

  【啟超謹按】以上所抄,皆發明知本之不容已。夫學者無志于求己之學,不必論矣。間或有之,而學焉不得其門,則苦其難而終無所入,卒以廢棄耳。自宋儒提倡斯道,一時號稱光大。其間最有力者尤莫如朱子。朱子之言曰:「《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其所論與英儒倍根之歸納論理學頗相似,以之為研究科學之一法門可也。雖然,科學之上,不可不更有身心之學以為之源。而朱子之所以教人者,則自以為身心之學而非科學也。更申言之,則屬￿德育之範圍,而非屬￿智育之範圍也。夫為學當日益,為道當日損,是則德育智育兩者發腳點所攸判也(為學即屬智育範圍,日益者以藝術增進為貴也。為道即屬德育範疇,日損者以結習消除為貴也)。今朱子以此教始學,其所謂一旦豁然者,雖未必無期,而所謂用力之久者,不知久至何時。人生百年,光陰能幾?循此以行,則恐矻數十寒暑,發白齒墮,奄然澌滅,而一無所自得者,比比然矣!且科學者無窮盡者也,故以奈端之慧,其易簀時,乃言學問如洋海,吾所得者僅海岸之小砂小石,而其餘不得不以俟諸後賢。即後賢有十奈端焉,百奈端焉,千萬奈端焉,亦不過由海岸進而至距海岸數十裡數百里止矣。欲以一人之精力,而總有洋海全部之智識,此固必不可得之數。《莊子》所謂:「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若是乎,由朱子之道,而欲求所謂「眾物表裡精粗無不到,吾心全體大用無不明」者,其亦終不能至而已。朱子之大失,則誤以智育之方法,為德育之方法,而不知兩者之界說,適成反比例,而絲毫不容混也。故陸子規之曰:「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朱陸異同,此為界線。雖然,朱子他日固自悔曰:「多識前言往行,固君子所急。近因反求未得個安穩處,卻始知前,此未免支離。」(《與何叔京書》)又曰:「某近日亦覺向來說話有太支離處,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與周叔謹書》)又曰:「年來覺得日前為學,不得要領,自身做主不起,反為文字奪卻精神,不為小病。每一念之,惕然自懼,且為朋友憂之。若只如此支離,漫無統紀,展轉迷惑,無出頭處。」(《答呂子約書》)由此觀之,則朱子晚年確有見於前此受病處,而學道之不可以不知本,章章明甚矣。故今先匯述先哲之言,以見支離之必無功,而簡易之萬不容已。若夫孔子之所謂「一貫」者何物?孟子所謂「先立其大」者何物?程子所謂「約」者何物?所謂「著力得力者」當由何道?陸子所謂「大綱」所謂「一路」者何物?莊渠所謂「主宰」者何物?白沙所謂「把柄」者何物?王子所謂「這一件」者何事?所謂「頭腦」者何物?所謂「木之根、水之源」者何指?徐氏所謂「發腳」何以能不差?千言萬語,只是一事。吾今請述吾所信仰者以餉同志。

  【啟超又按】吾今語此,非欲為前此爭朱學王學者增一重公案也。吾雖服膺王學,而于朱子萬不敢菲薄。蓋朱子所言,有益於學者修養之用者滋多矣,本編所引已不下數十條,未敢有門戶之見存也。獨至本章以王子之言為主者,非徒素所師仰雲爾。誠以吾儕生於今日,社會事物日以複雜,各種科學皆有為吾儕所萬不可不從事者。然則此有限之日力,其能劃取之以為學道之用者,校諸古人,抑已寡矣。今若不為簡易直切之法門以導之,無論學者厭其難而不肯從事也。即勉而循焉,正恐其太廢科學,而闊於世用,反為不學者所藉口。故竊以為惟王學為今日學界獨一無二之良藥。本章之特提之,正以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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