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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術第一(4)


  天命流行,物與無妄,妄者真之似者也。古人惡似而非,似者非之微者也。道心惟微,妄即依焉。依真而立,即托真而行。有妄心斯有妄形,因有妄解釋、妄名理、妄言說、妄事功,以造成妄世界。妄者,亡也,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人心自妄根受病以來,自微而著,益增洩漏,遂受之以欺。欺與慊對,言虧欠也。《大學》首嚴自欺,自欺猶雲虧心。心體本是圓滿,忽有物以攖之,便覺有虧欠處。自欺之病,如寸隙當堤,江河可決。(劉蕺山宗周)

  自欺受病,已是出人入獸關頭,更不加慎獨之功,轉入人偽。自此即見君子,亦不復有厭然情狀,一味挾智任術,色取仁而行違。心體至此百碎,進之則為鄉原。似忠信,似廉潔,欺天罔人,無所不至。猶宴然自以為是,全不識人間有廉恥事。充其類為王莽之謙恭,馮道之廉謹。弑父與君,皆由此出。故欺與偽雖相去不遠,而罪狀有淺深,不可一律論。近世士大夫受病,皆坐一「偽」字。求其止犯欺者,已是好根器,不可多得。(劉蕺山)

  【啟超謹按】蕺山先生此論,言妄、欺、偽三者之辨,最可體認。妄者猶佛說所謂無明,與真如本體相緣,殆人生所不免。欺則心之矣,然欺焉者其羞惡之心,猶有存焉;偽則安之矣,安之則性之矣,人而至於偽,更無可救。戒哉!

  今為學者下一頂門針,即「向外馳求」四字,便做成一生病痛。吾儕試以之自反,無不悚然汗浹者。凡人自有生以來,耳濡目染,動與一切外物作緣,以是營營逐逐,將全副精神都用在外,其來舊矣。學者既有志于道,且將從來一切向外精神,盡與之反覆身來,此後方有下手工夫可說。須知道不是外物,反求即是,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無奈積習既久,如浪子亡家,失其歸路。即一面回頭,一面仍住舊時緣,終不知在我為何物。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身矣,不知其為軀殼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心矣,而不知其為口耳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性與命矣,不知其為名物象數也。求之於軀殼,外矣;求之於口耳,愈外矣;求之於名物象數,外之外矣。所為一路向外馳求也,所向是外,無往非外。一起居焉外,一飲食焉外,一動靜語默焉外,時而存養焉外,時而省察焉外,時而遷善改過焉外,此又與於不學之甚者也。是故讀書則以事科舉,仕宦則以肥身家,勳業則以望公卿,氣節則以邀聲譽,文章則以諛聽聞,何莫而非向外之病乎!學者鬚髮真實為我心,每日孜孜汲汲,只幹辦在我家當。身是我身,非關軀殼;心是我心,非關口耳;性命是我性命,非關名物象數。於此體認親切,自起居食息以往,無非求在我者。及其求之如得,天地萬物無非我有矣!總之,道體本無內外,而學者自以所向分內外。所向在內,愈尋求愈歸宿,亦愈發皇,故曰:「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所向在外,愈尋求愈決裂,亦愈消亡,故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學者幸早辨之。(劉蕺山)

  【啟超謹按】以上所抄,皆示學者以辨術下手工夫。先哲所言關於此事者尚多,要之講到真學術,千言萬語,不過歸著於此。此不過錄其最痛切者耳。而學者或疑焉,曰:專標為己為學的,豈不近於獨善其身?提挈過重,則學將為無益於世矣。應之曰:不然。孔子所謂為己,與楊朱所謂為我者全異。為己者,欲度人而先自度也。苟無度人之心,則其所以自度者,正其私也。而先哲所謂一念之微處,不可問也。故《傳習錄》又云:「釋氏只是一統事,成就一個私己的心也。」(陽明此語卻非能見佛學真相者。今引之,但以證先哲所謂為己之說,正與成物不能相離而已)然不能自度而言度人,正恐人之未度,而己先陷溺。又複藉度人之口頭禪語,以自飾其污穢充塞之心地。陽明所謂誑己誑人終身而不悟者,舉國中多是此等人,甯為國之福乎?孔子曰:「是固惡乎佞者。」其引此說以難昔賢辨術之要旨者,皆佞而已矣!

  為學莫先於辨誠偽。苟不於誠上立腳,千修萬修,只做得禽獸路上人。(劉蕺山)

  世人無日不在禽獸中生活,但以市井人觀市井人,彼此不覺耳。(劉蕺山)

  【啟超謹按】此兩條最痛切,勿視為嫉俗之言。

  有友問三代下惟恐不好名,「名」字恐未可抹壞。王金如云:「這是先儒有激之言。若論一『名』字,貽禍不是小小。」友謂即如今日之會,來聽者亦為有好名之心耳。即此一念,便亦足取。先生曰:「此語尤有病。這會若為名而起,是率無下而為亂臣賊子者,皆吾輩倡之也,諸友裹足而不可入此門矣。」友又謂大抵聖賢學問,從自己起見;豪傑建立事業,則從勳名起見。無名心恐事業亦不成。先生曰:「不要錯看了豪傑。古人一言一動,凡可信之當時,傳之後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內。此一段精神,所謂誠也。惟誠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虛假,便是不誠。不誠則無物,何從生出事業來?」(劉蕺山)

  【啟超謹按】此言真乃勘析入微,我輩所當常目在之也。名譽心本是導人奮發卓立之一法門,但所謂名譽心者,與好名自有大別。如戰國時之武士,苟有損其勇名,則寧以身殉之。所謂甯犧牲生命,毋犧牲名譽。此即所謂名譽心也。今日本此風特盛,西人亦多有之,孔子所謂知恥近乎勇也。若乃好名者則異是,彼其最終之目的則利益,而名譽不過間接之目的而已。一旦名譽與利益不能兩存,則彼所願犧牲者,於彼乎?於此乎?利益且然,遑論生命。此安可目之曰名譽心也?蕺山所謂從來豪傑能成一事業,「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內」,可謂千古名言。西人所謂煙士披裡純也,其志願注此一事,目非是無見,耳非是無聞,心非是無慮。舉人間世最可歆羨之事,不足以易其志;舉人間世最困危之事,不足以奪其志。夫是以誠而能動也,而不然者,而謂能生出事業來,未之有聞也。蕺山曰:「這會若為名而起,則率天下為亂賊者,皆吾輩倡之。」今日之會亦多矣,倡焉者與從焉者,其亦於此一勘焉否也。更申言之,則專問其無所為而為,抑有所為而為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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