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德育鑒 | 上頁 下頁
辨術第一(2)


  先師講學山中,一人資性警敏;先生漫然視之,屢問而不答;一人不顧非毀,見惡於鄉党,先師與之語,竟日忘倦。某疑而問焉,先師曰:「某也資雖警敏,世情機心不肯放舍,使不聞學,猶有敗露悔改之時。若又使之有聞,見解愈多,趨避愈巧,覆藏愈密,一切圓融智慮,為惡不可複悛矣!某也原是有力量之人,一時狂心消遏不下。今既知悔,移此力量為善,何事不辦?此待兩人所以異也。」(王龍溪畿。先師指陽明)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旁縱要種些嘉穀,上被此樹遮覆,下被此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是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滋養得此根。」(《傳習錄》。先生指陽明)

  【啟超謹按】象山所謂田地不潔淨,則讀書為藉寇兵資盜糧;陽明所謂投衣食于波濤,只重其溺。以此二條參證之,更為博深切明。蓋學問為滋養品,而滋養得病根,則誠不如不滋養之為愈。趨避巧而覆藏密,皆非有學問者不能,然則學問果藉寇兵資盜糧也。近世智育與德育不兩立,皆此之由。

  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渝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者,幾千年矣!相傾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中略)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借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亦勢有所必至矣!(王陽明)

  【啟超謹按】王子此言,何其淋漓沉痛,一至於是!讀之而不羞惡怵惕創艾奮發者,必其已即於禽獸者也!其所謂稱名借號曰,吾欲以成天下之務,而誠心實意,乃以濟其私而滿其欲。吾輩不可不當下返觀,嚴自鞫訊曰:若某者,其能免于王子之所訶乎?若有一毫未能自信也,則吾之墮落,可計日而待也!夫以王子之時,猶曰此毒淪浹心髓,既已千年,試問今之社會,視前明之社會何如?前明講學之風遍天下,搢紳之士日以此義相激厲,而猶且若是,況於有清數百年來,學者公然以理學為仇敵,以名節為贅疣。及至今日,而翻譯不真首尾不具之新學說攙入之,我輩生此間,其自立之難,視王子時又十倍焉。非大豪傑之士,其安能脫此羅網,以自淑而淑世耶?

  妄意於此,二十餘年矣!亦嘗自矢以為吾之於世,無所厚取,「自欺」二字,或者不至如人之甚。而兩年以來,稍加懲艾,則見為吾之所安而不懼者,正世之所謂大欺。而所指以為可惡而可恥者,皆吾之處心積慮,陰托之命,而恃以終身者也。其使吾之安而不懼者,乃先儒論說之余,而冒以自足。以知解為智,以意氣為能,而處心積慮於可恥可惡之物,則知解之所不及,意氣之所不行。覺其缺漏,則蒙以一說,欲其宛轉,則加以眾證。先儒論說愈多,而吾之所安日密。譬之方技俱通而痿痹不恤,搔爬能周而痛癢未知,甘心於服鴆而自以為神劑。如此者不知日凡幾矣。嗚呼!以是為學,雖日有聞,時有習,明師臨之,良友輔之,猶恐成其私也。況于日之所聞,時之所息,出入於世俗之內,而又無明師良友之益,其能免於前病乎?夫所安者在此,則惟恐人或我窺;所蒙者在彼,則惟恐人不我與。托命既堅,固難於拔除,用力已深,益巧于藏伏。於是毀譽得失之際,始不能不用其情。此其觸機而動,緣釁而起,乃餘症標見,所謂己病不治者也。且以隨用隨足之體,而寄寓於他人口吻之間。以不加不損之真,而貪竊于古人唾棄之穢;至樂不尋,而伺人之顏色以為欣戚;大寶不惜,而冀時之取予以為歉盈。如失路人之志歸,如喪家子之丐食,流離奔逐,至死不休。孟子之所謂哀哉!(羅念庵洪光)

  【啟超謹按】念庵先生者,王門之子路也。王學之光輝篤實,惟先生是賴。此段自敘用力,幾經憤悱,與前所抄陽明語「學絕道喪之餘」一段參觀,可見昔賢自律之嚴,用功之苦。而所謂打疊田地工夫,真未易做到也。其所雲「覺其缺漏,則蒙以一說。欲其宛轉,則加以眾證」,「托命既堅,固難於拔除。用力已深,益巧于藏伏」,此直是勘心入微處。自訟之功,行之者既寡。即行矣,而訟而能勝,抑且非易。蓋吾方訟時,而彼舊習之蟠結於吾心者,又常能聘請許多辯護士,為巧說以相熒也。噫!危哉!

  李卓吾倡為異說,破除名行。楚人從者甚眾,風習為之一變。劉元卿問于先生曰:「何近日從卓吾者之多也?」曰:「人心誰不欲為聖賢?顧無奈聖賢礙手耳。今渠謂酒色財氣,一切不礙菩提路。有此便宜事,誰不從之?」(鄒潁泉善。潁泉,東廓之子也)

  【啟超謹按】今世自由平等破壞之說,所以浸灌全國,速於置郵者,其原因正坐是,皆以其無礙手也。然卓吾謂酒色財氣,不礙焉耳,未嘗必以酒色財氣為聖賢也。而自由平等破壞,則以為豪傑志士之鵠焉。此正陽明所謂其習熟既足以自信,而條目又足以自安也。故昔之陷溺利欲弁髦私德者,猶自慚焉;今則以為當然。豈徒以為當然,且凡非如是者,不足以為豪傑。嗚呼,是非之心與羞惡之心俱絕,相率而禽獸矣!

  學者以任情為率性,以媚世為與物同體,以破戒為不好名,以不事檢束為孔顏樂地,以虛見為超悟,以無所用恥為不動心,以放其心而不求為未嘗致纖毫之力者多矣!可歎哉!(王塘南時槐)

  【啟超謹按】此當時學風敗壞之點也。今日之學風,其所以自文飾回護之詞,雖與此異,然其病正相等。

  管東溟曰:凡說之不正,而久流於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愚竊謂「無善無惡」四字當之。何者?見以為心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也。合下便成一個「空」;見以為無善無惡,只是心之不著於有也,究竟且成一個「混」。空則一切解脫無複掛礙,高明者入而悅之,於是將有如所云:「以仁義為桎梏,以禮法為土苴,以日用為緣塵,以操持為把捉,以隨事省察為逐境,以訟悔遷改為輪回,以下學上達為落階級,以砥節礪行獨立不懼為意氣用事者矣。」混則一切含糊,無複揀擇,圓融者便而趨之,於是將有如所云:「以任情為率性,以隨俗襲非為中庸,以閹然媚世為萬物一體,以枉尋直尺為舍其身濟天下,以委曲遷就為無可無不可,以猖狂無忌為不好名,以臨難苟安為聖人無死地,以頑鈍無恥為不動心者矣。」由前之說,何善非惡?由後之說,何惡非善?是故欲就而詰之。彼其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欲置而不問;彼其所握之機緘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複作,亦奈之何哉?(顧涇陽憲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