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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餘論


  軍興以前,中國之學堂惟有同文館、廣方言館等,所在屈指可數,生徒不滿千計,是以梁啟超憂之。軍興以後,廟謨諄諄,野議繽繽,則咸以振興學校為第一義。上自京師,下及省會,訖於岩邑,兩歲之間,踵武數十。其以故有書院改課、增課者稱是,其倡議而未成,成而未及知者,亦稱是。雖比之泰西各國萬不逮一,然風氣之開,不可謂無其幾也。然而梁啟超愈益憂之。憂之奈何?曰:今之以學校為第一義者,豈不以育人才乎哉?雖然,彼向之同文館、水師學堂等,其設心也,曷嘗不惟育才之為務,然至今數十年,未嘗有非常之才出乎其間,以效用於天下,天下所共聞也。今之興學堂者,其意寧不曰,吾今之為此,必有以異於彼所雲也。然而吾竊量其他日之所成就,必無以遠過於彼,且猶或弗逮,何也?表正者影直,表趍者影邪,此公理之易明者也。彼同文館等之設,其原奏檔案所稱,不過以交涉日夥,鞮寄需人,思通其語言,毋受矇蔽。故其所成就,上焉者足備總署使館之翻譯,下焉者可充海關、洋行之通事,彼其所求之者,固如是而已。故雖以丁韙良、傅蘭雅等為之教習,不可謂非彼中文學之士,然而所成卒不過是,何也?所以為教者未得其道也。今教之之道,舉無以過於彼,而教習之才,又遠出丁、傅下。其聘用西人者,半屬無賴之工匠,不學之教士,其用華人者,則皆向者諸館之學生,學焉而未成,成焉而不適於用者也,其尤下者,香港、寧波之衣食於西人者也。教之之道既如彼,教之之人複如此,以故吾敢量其它日之所成,且或弗逮也。夫所謂教之未得其道者何也?自古未有不通他國之學,而能通本國之學者;亦未有不通本國之學,而能通他國之學者。西人之教也,先學本國文法,乃進求萬國文法,先受本國輿地、史志、教宗、性理,乃進求萬國輿地、史志、教宗、性理,此各國學校之所同也。今中國之為洋學者,其能識華字,聯綴書成俗語者,十而四五焉;其能通華文文法者,百而四五焉;其能言中國輿地、史志、教宗、性理者,殆幾絕也。此其故何也?彼設學之始,其意以為吾之教此輩也,不過責之以譯文傳語,為交涉之間所有事,若夫經世之義,修齊治平之道,別有所謂揣摩講章,唾掇甲第之人以講求之,而不必以望於此輩。故其學中所設,雖有華文功課一門,不過循例奉行,苟以塞責,實則視為無足重輕之事。其西文總教習等,既于中學毫髮未有所聞,而其所謂華文分教習者,又大半鄉曲學究,抱兔園冊子,謂為絕學,以此而欲造人才,烏可得也?然使于中學雖不甚厝意,而于西學實有所大成,猶可言也。

  凡學西文者,大率五六年後,乃始能盡通其文規,可以讀其書,知其義,無所於閡。而今之治此學者,往往學四五年,輒以譯人之才囂然自大,出而謀衣食,自此以往,即與學絕。而究其前數年所學者,不過語句、拼字、文法之類,去西學尚遠甚。今夫能作華語,粗解華文之人,不能命為中學之人才,此五尺之童之所共明也。然則能作西語,粗解西文之人,不能命為西學之人才,昭昭然矣。故恒有彝其語,彝其服,日以西學自鳴於口岸,而叩以彼中政治、學術形勢情實,其所見聞,視我輩之待命舌人者,尚或有間,何則?學與不學之異也。夫此四五年之間,於中國之學,既已循例若贅,閣束一切,則其所誦經書,只能謂之認字,其所課策論,只能謂之習文法,而絕不能謂之中學,其西學亦然,極其能事,乃亦不過在認字與習文法之二事,是直謂之未學焉可已。今以國家之所旁求,天下之所側望,翹首企踵,以謂他日撥亂反正之才,將取於是,而其究竟,乃卒歸於未學,此餘所以悁悁而悲也。然則奈何?曰:無徒重西文教習而必聘通儒為華文教習,以立其本;無僅學西文而必各持一專門之西學,以致其用。斯二義者立,夫乃謂之學。今日之學,當以政學為主義,以藝學為附庸。政學之成較易,藝學之成較難;政學之用較廣,藝學之用較狹。使其國有政才而無藝才也,則行政之人振興藝事,直易易耳,即不爾而借才異地,用客卿而操縱之,無所不可也。使其國有藝才而無政才也,則絕技雖多,執政者不知所以用之,其終也必為他人所用。今之中國,其習專門之業,稍有成就,散而處於歐墨各國者固不乏人,獨其講求古今中外治天下之道,深知其意者,殆不多見,此所以雖有一二藝才而卒無用也。抑欲為藝學者,奉一專門名家之西人以為師,雖於中國之學不識一字可也;欲為政學者,必于中國前古之積弊,知其所以然,近今之情勢,知其所終極,故非深于中學者不能治此業。彼夫西人之著書為我借著者,與今世所謂洋務中人,介於達官、市儈之間,而日日攘臂言新法者,其於西政非不少有所知也。而於吾中國之情勢政俗,未嘗通習,則其言也,必窒礙不可行。非不可行也,行之而不知其本,不以其道也。於是有志經世者,或取其言而試行之,一行而不效,則反以為新法之罪。近今之大局,未始不壞於此也。

  故今日欲儲人才,必以通習六經經世之義,歷代掌故之跡,知其所以然之故,而參合之於西政,以求致用者為第一等。求之古人,則有若漢之長沙子政武侯,秦之景略,後周之王朴,宋之荊公夾漈永嘉,元之貴與,明之姚江,國朝之船山、梨洲、亭林、默深,庶幾近之。求之西域,則彼中政治學院之制,略以公理、公法之書為經,以希臘、羅馬古史為緯,以近政、近事為用,其學焉而成者,則於治天下之道,及古人治天下之法,與夫治今日之天下所當有事,若集兩造而辨曲直,陳緇羔而指白黑。故入官以後,敷政優優,所謂學其所用,用其所學,以故逢掖之間無棄才,而國家收養士之效。日本之當路知此義,變法則獨先學校,學校則首重政治,采歐洲之法,而行之以日本之道,是以不三十年而崛起於東瀛也。今中國而不思自強則已,苟猶思之,其必自興政學始,宜以六經諸子為經(經學必以子學相輔,然後知經學之用,諸子亦皆欲以所學易天下者也),而以西人公理公法之書輔之,以求治天下之道;以歷朝掌故為緯,而以希臘、羅馬古史輔之,以求古人治天下之法;以按切當今時勢為用,而以各國近政近事輔之,以求治今日之天下所當有事。苟由此道,得師而教之,使學者知今日之制度,何者合于古,何者戾於今,何者當復古,何者當變古;古人之制度,何者視今日為善,何者視今日為不善,何者可行於今日,何者不可行於今日;西人之制度,何者可行于中國,何者不可行于中國,何者宜緩,何者宜急。條理萬端,燭照數計,成竹在胸,遇事不撓。此學若成,則真今日救時之良才也。

  《易》曰:「正其本,萬事理。失之毫釐,繆以千里。」不此之務,則雖糜巨萬之資,竭數十年之力,僅為洋人廣蓄買辦之才,靡救于國,靡造於民,吾恐它日必有達識之士,以學堂為詬病者。彼海軍一政,日本講之而得強,中國講之而得削,其名不殊,其實大異。烏乎!其無使今日之學堂等於昔日之海軍也。問者曰:子偏重政學,子薄藝學乎?藝學者,西人所以致富強之原也。釋之曰:予烏敢薄藝學,顧欲治藝學者,必廣備諸器以藉試驗,曆履諸地以資測勘,教習必分請專門,學生必儲之綺歲,吾度今者諸學生經費之所入,尚未足以語於此也。若治政學者,則坐一室可以知四海,陳群籍可以得折衷,雖十室之邑,中人之產,猶能舉之。故吾謂政學之成較易,藝學之成較難也。若夫有大力者,能創博物之院,開比較之廠,聚其才俊,以前民用,此又國之命脈也,夫烏得而薄之!吾直異夫今之言學堂者,上焉於政無所達,下焉於藝無所成,而徒考績於口舌之間,自畫于同文、方言之一義,而欲以天下才望之於其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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