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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科舉(1)


  科舉弊政乎?科舉,法之最善者也。古者世卿,《春秋》譏之,譏世卿所以立科舉也。世卿之弊,世家之子不必讀書,不必知學,雖騃愚淫佚,亦循例入政。則求讀書、求知學者必少,如是故上無才。齊民之裔,雖複讀書,雖複知學,而格於品第,未從得官,則求讀書、求知學者亦少,如是故下無才。上下無才,國之大患也。科舉立,斯二弊革矣。故世卿為據亂世之政,科舉為升平世之政。

  古者科舉皆出學校,學校制廢而科舉始敝矣。古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州長、黨正、遂師、鄉大夫,皆其地之教師也(見於《周禮》者,皆言掌其地之教令)。《王制》所記,有秀士、選士、俊士、進士之號,當其為秀士也,家、黨、術、鄉教之(《國語》:「齊桓公內正之法,正月之朔,鄉長複事,君親問焉,曰:『於子之鄉,有居處好學、慈孝于其父母,聰慧賢仁發聞於鄉里者,有則以告,有而不以告,謂之蔽明,其罪五。』有司已於事而竣。公又問焉,曰:『於子之鄉,有奉養股肱之力,秀出於眾者,有則以告,有而不以告,是謂蔽賢,其罪五。』役官及五屬大夫複事,公問之如初,五屬大夫退而修教於其屬,屬退而修縣,縣退而修鄉,鄉退而修卒,卒退而修邑,邑退而修家。是故匹夫有善,可得而舉也。」啟超按:屬縣、鄉、卒、邑、家,以《周禮》《管子》證之,皆使教於其地者也)。當其為選士也,司徒教之;當其為俊士也,大樂正教之。故升秀士于司徒者,鄉大夫也;升選士于學者,司徒也;升俊士于司馬而告于王者,大樂正也;居處相邇,耳目相習,為之師者。當平居之時,於群士之德行、道藝,孰高孰下,孰賢孰不肖,固已熟察之而飫知之。及大比之日,書其賢者與其能者,蓋教之有素,非漫然決優劣於一二日之間而已。漢後,得天下者皆於馬上,庠序之事未遑,京師大學猶且議數十年不能定,郡國之間,尤無聞焉。故雖有鄉舉、裡選之名,而于古人良法美意,殆稍稍澌滅矣。是以天子不能教士,而惟立一榮途,為之標準,以誘厲之,天下之士趨焉,班孟堅所謂「祿利之路」然矣。于其時也,或有碩儒鉅子出乎其間,代司徒、樂正之權,行學校之事,綴學小生,群焉萃焉,稟而受之。至其人才盛衰,則恒視國家所立之標準,或善或不善以為差。雖然,取士之與教士,既分其途,則雖其所立標準,極盡善美,而於得人,抑已難矣。故兩漢辟舉之法,其流弊乃至變為九品中正。蓋學校不立,有司未嘗有人才之責,一旦以考校賓興之事,而受成於渺不相屬之刺史守相,其安從知之?而安從舉之?是以不考實行,專采虛望,末流所屆,乃至寒門貴族劃若鴻溝,鄉舉裡選之弊,極于時矣。隋唐以後,制科代興,慮郡國之不實,乃悉貢京師以一其權,慮牧守之徇私,乃專出侍臣以承其乏,夫郡國之疏逖,已遜於塾序,而京師又加甚焉,牧守之閡隔已異於學官,而內臣又加甚焉。舉一切耳目,而寄之于虛空無薄之區,於孔子舉爾所知之義,其悖謬為何如矣!其疏逖而閡隔既已如是,則非惟實行無可見,即虛望亦無可聞。於是其所立以為標準者,不得不在雕蟲之技,兔園之業,狗曲之學,蛙鳴之文,上以鼓下,下以應上,父詔兄勉,友習師傳。雖有道藝,非由此進不為榮;雖有豪傑,非由此道不能進。盡數十寒暑,疲精敝神以從事於此間,而得與不得,尚在不可知之數。故三代之盛,天下之士無一人不能自成其才,而國家不可勝用。兩漢之間,士民之失教而自棄者蓋有之矣,苟其才學可備世用,則無不可以自達。降及後世,豈惟不教,又從而錮蔽之;豈惟不用,又從而摧殘之。嗚呼!其所餘能幾何哉。故科舉合於學校,則人才盛;科舉離于學校,則人才衰;有科舉,無學校,則人才亡。

  科舉學校既已分矣,則其所立標準,出於多途者,其才稍盛,出於一途者,其才益衰,此亦古今得失之林也。故漢代以孝廉為常科,而其餘有所謂賢良方正者、直言極諫者(多不具征),明當世之務,習先聖之術者(元光五年),學文高第者,有行義者,茂才異倫者(多不具征),可充博士位者(陽朔二年),勇猛知兵法者(元延元年),能直言通政事、延於側陋可親民者(建平元年),明兵法有大慮者(建平四年),治獄平者(元始二年),通天文、曆算、鐘律、方術、本草者(元始五年),而丞相辟掾,亦有四科(一曰德行高妙志節清白,二曰學通行修經中博士,三曰明習法令,足以決疑,能按章覆問,文中禦史,四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決斷,材任三輔縣令),光祿茂才,亦有四行(淳厚、質樸、謙遜、節儉),刺史移名,亦有三等(一明經、二明律、三能治劇)。其取之也,或特詔征,或特科試,或三府辟,或公車召,或公卿郡國舉,或遣持節察上,或上書待詔,或博士弟子射策,或以技藝為郎(《漢書·衛綰傳》),或仕郡為曹掾從事。其科目與出身之多如此,故天下之士,皆能因其性之所近,而各成其學。學苟成矣,則征辟察舉交至,未有不能自見者也,故天下人人皆有用之器,而國家不至以乏才為患。唐因隋制,設六科:一曰秀才,二曰明經,三曰進士,四曰明法,五曰明字,六曰明算,又有史科、開元禮、道舉、童子、學究等科,其制科之名則多至百數(見於《困學紀聞》者八十有六)。雖不免猥濫,而一時賢俊,如姚崇之下筆成章,張九齡之道侔伊、呂者,往往出焉。宋初繼軌,亦有九經、五經、三史、三禮、三傳、通禮(初沿唐制,試開元禮,至開寶六年《開寶通禮》成,乃改科。是歲以新書試問)、學究、明經、明法、明醫(《宋史》:「醫學初隸太常寺,元豐間始置提舉判局以教之,曰方脈科、針科、瘍科。試題有六,一墨義,二脈義,三大義,四論方,五假令,六運氣。」)等科。夫明經有科,則士知守其教矣。行義有科,則人篤於行矣。治劇有科,則有司知盡心於民事矣。明律治獄有科,則政刑平矣。兵法有科,則多折衝之才矣。開元禮、通禮有科,則士習於本朝掌故矣。學究有科,則可以為人師矣。技藝、明算有科,則制器前民矣。明醫有科,則人壽矣。此諸科者,今西方之國莫不有之,若驟以語守舊之徒,則將吐而棄之曰彝也彝也,而不知皆吾中國所嘗行之者也。惜乎徒懸其名,未廣其用,其所偏重乃專在進士一科,遂令天下學子,雖有絕學高志,不能不降心俯首,以肆力於詩賦帖括之業,而通人碩儒,蹉跎不第,若韓愈、劉蕡其者,猶不可數計。馴至廉恥道喪,請謁若固,關節還往,溫卷求知等名,習焉不以為怪,榮途之狹,人才之少,風俗之壞,蓋自千數百年以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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