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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第二天是冬初應有的陰雨天。

  古人說蜀犬吠日。蜀就是川西,而且是成都平原,成都平原上的狗,一看見太陽,便奇怪的吠起來,可見陰霾時候太多。但也指的是冬天,古人說這句俏皮話,沒有指明季節,因而就貽誤了好多的外鄉名人,無論男性、女性,一到成都平原來,胸中便橫梗了一個古怪成見,認為這地方哪裡配住下去,既沒有太陽,又沒有太陽燈。於是,從而論之,「所以文化太低!」於是,也就菲薄到「你們蘇東坡的集子,我也看過,不過那麼薄薄的兩本!」

  唉,唉,名人們若果運氣不好,偏偏選著冬季到成都平原來,那,實在不能為諱,雖說不像倫敦那麼霧得化不開,雖說不像巴黎那麼陰沉得要終日開電燈,可是到底不像六月炎天,火傘高張、曬得名人們對著月亮也喘氣的天氣;自然更不能與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天氣相比擬。以此,每到冬天陰霾季節,不但外來的名人們不自在,就是在成都平原土生土長的土著們也不舒服的呀!舉例言之,如白知時、唐淑貞這一對便如此。

  今天是七天裡頭難得的一天:星期日。他們在昨天看了日場電影回去,正當薄暮時,就把今天的日程安排好了:上午早點起來,早點吃飯,早點過癮收拾;然後帶著繼祖,到東門外四川大學農學院去看晚菊花,順便到望江樓喝茶,看石牛堰掘藏金的遺跡。若果望江樓沒有館子,就繞九眼橋新村,到新南門外竟成園吃一頓小餐。唐淑貞打幾個煙泡帶去,就不必回家過癮,等到斷黑,就一直到春熙路三益公看《孔雀膽》話劇。散場之後,再回家消夜。這是何等舒適的一天!花錢不多,又高雅,同時還教了兒子許多見識。安排日程之時,天氣並不怎麼壞,好像還有一抹殘紅映于向西廂房的屋脊上。高白繼祖聽了,高興得只是笑,連唐太婆也說:「如其我走得動,也要跟著你們去耍一天!」

  但是今天,七天裡頂難得一天的星期日,卻自高白繼祖一爬下床,——這孩子自到成都,就睡在外婆床上,像一般的有外婆在一處的孩子,所有穿、吃、教、管,統歸外婆一手經理。——那簷溜就滴答滴答滴下了。他愁起臉說:「外婆,下雨了!」

  「該下雨的天氣。如其不下雨,今年又會幹冬,小春不好,明年的米糧還要貴哩!阿彌陀佛,多下幾天雨才好啦!」

  「你光曉得望下雨,我們今天不是轉不成了?」

  「嚇!自然轉不成了。」

  「今天星期囉!」

  「星期就星期,在屋頭耍罷!……乖乖,下雨天,莫去鬧你娘老子,讓他們多睡一下。我還要悶一悶哩。」

  果然,下雨天,白知時只撩開蚊帳看了看,便縮進頭去,重又擁在新太太的頸子邊,睡了一大覺。

  一直到下午,雨絲沒有停過,不怎麼大,也不怎麼細,簷溜只是滴答滴答。也起了一陣不大的風,階沿上濕了大半,又冷,一家人遂全擠在新房裡,因為那裡有煙燈,又有一隻老舊的鐵火盆。

  雖然被雨阻了遊興,唐淑貞倒不怎麼不高興,為排遣起見,多燒幾口也就罷了。唐太婆無所謂,只要有個竹烘籠,老是不擺龍門陣就打瞌睡的。高白繼祖歷來就非父母寵兒,這一天,只管不舒服,卻也只能躲在外婆房裡,伏在一張古老方桌上看各種連環圖,並用筆墨去摩畫那些印得不大像樣的人形。只有白知時一個人,感到了真正的無聊。他不會打紙牌,也不會打麻將,更玩不來骨牌,——外國牌不必說了。——所以就連一個人玩的過五關,也根本不懂。看書哩,倒可以,但是他有個怪脾氣,必要一個人橫開十字的躺在床上,或是正襟危坐地坐在書案跟前,清清靜靜,沒一個人打攪,他的心才能貫注到字裡行間;就是偶爾看看小說,念念舊詩,也如此。要是不陪太太,他也可以到少城公園泡碗茶,和一般氣味相投的人談談天呀!然而下著雨,然而方在蜜月當中,尚不好打著瀘州雨傘,披上上海雨衣,就自由自在的走囉!「早就料到一續了弦又不會再有完全自由的!」他不敢說出來,也沒有報紙看,一巷子不是通衢,住家人戶要看報的不多,報販子是不大肯空喊一條街的。

  他於是只好向煙鋪這邊躺一躺,又站起來,在地板上走兩步,有時拿火鋏把火盆裡的紅熾的杠炭翻一翻,假如他會抽紙煙也好啦,要是能吸兩口鴉片煙,豈不更妙?新太太原本這樣希望過他,可是他總在設詞拒絕。

  只好擺龍門陣了。

  但是不知如何,又把昨夜打斷的語緒接上。太太說:「……說了一大堆話,你還是要教書嗎?真是一條吃屎狗啦!」

  他皺起眉頭,同時又做了個笑臉道:「還是覺得教書內行些。」

  「哼!是不是你生下來就會教書的?」

  自然,這接著而來的說法,就更有力了。他只笑一笑,不說什麼。

  然而太太不放鬆:「說嘛……我也曉得你還是長大成人,慢慢才學會的,既是學得會教書,為啥又學不會做別的事?我覺得學做別的事,比學教書還容易些罷?」

  「你要我學做別的啥子呢?」

  「跑安樂寺,做生意。把你加在你那同鄉手上做藥材的本抽出來,很夠了,我再給你搭一點,一天並不要費上你七八點鐘,只要不大貪,做穩當點,包你兩個月一個對本,一年下來,啥都解決了,豈不比你教一百年書強嗎?」

  「談何容易,做生意!你可曉得隔行如隔山麼?光看見別人賺錢,要沒人蝕本,這錢又從何賺來?還不是跟賭錢一樣……」

  「那是太平世道的話,現在做生意卻不這樣,只要你有本錢,膽子大,把東西搶得到手,我敢說,閉著眼睛賺錢。不過,賺的多少,那就看你搶進的是啥子貨,和你在市場上穩得住穩不住……這些都容易學的,多跑幾天,把路數一摸熟了,就行。只看我,我以前難道是內行?還不是熱炒熱賣,兩三個月裡旋學出來的。」

  「也由於你年輕,對這件事有興趣。」他實實快被太太打敗了,只好順手抓了一張盾牌。

  「只要肯學,倒不在乎年紀。」她要把他逼到轉不過身的地方:「興趣哩,更不是天生的,一件事搞順了手,搞久了,自然就有了興趣,像你教書樣……不忙,聽我說。一個人的興趣,也可以改變囉!比如我從前頂愛打牌,一上桌子,三天三夜可以不下來,現在,你看我摸過牌沒有?這就是我現在對於打牌的興趣已改變了……」

  白知時看看已被逼到牛角尖上,而對手還一步一步不放鬆。他本有一手殺著的,——即現代語所謂王牌。——昨夜已幾乎使出,曉得那太無情了,新太太一準受不住,說不定還會引起意外糾紛哩。但是此刻已勢逼此處,不投降便只有使它。於是,他斟酌之下,把聲音臉色俱格外放柔和了一倍,才說:「你講得頭頭是道,我真佩服得很。不過我想來,你要我改行不再教書,是為我的好,我自然應該竭誠接受……我也有一件事要求你,……也是為你的好,希望你也辦得到……這並不是交換條件,實在是你既這樣照管我,……真情實意的,……咳!我又怎好把你待外呢?……設若你能答應了我的要求,我敢當著燈火神天,給你賭個大咒,如再教書,永世不得昌達!」

  她也曉得他之說得如此慎重,一定有種什麼利害的語言在後頭的,遂躺了下去,先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方說:「我聽你的,請說啊!」

  「其實,沒有啥子,我要求你的,僅只把鴉片煙戒了它,不再吃。」

  果然,他這一箭正中要害,唐淑貞簡直就閉上眼皮,不作一聲。

  「你切莫誤會啦!」他連忙停步在煙鋪前,更款款然的把鴉片煙的害處,極力講解了一番。他是站在科學立場,只從生理和衛生方面立言,絕不像百年以來,古人今人,在朝的在野的,所作的那種推行禁改,或勸戒吸毒的文言的公文,或白話的歌詞等,不是出以訓誥口吻,就是出以罵詈口吻,而皆從空空洞洞的人倫道德方面去立言。

  他說得那麼委婉,那麼動聽,首先開口贊成的,倒是他喊媽媽的唐太婆。

  「該是哈,姑奶奶?我早就說過,鴉片煙是害人精,沾染上了,一輩子便完了。不過我沒有姑爺說得這們好……」看來她雖在打瞌睡,原來並未睡著,只是人胖了,一閉上眼睛,就不免要呼出一點鼾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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