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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二十四章 蜜月中互賣勸世文

  蜜月當中,誰也不願意想到不高興的事。因此,女的絕口不提到同高局長在外面奔波時,怎麼樣躲避紅軍的辛苦,以及高局長被人陷害之後,只她帶著兒子,伶仃孤苦,怎樣受大家欺淩的情狀。

  她不說,自己的以往痛苦,自然也不許他說,連他在被拘留時的許多值得事後回憶的,令人一開笑口的事,也不許說。

  「你是五十以上的人,我是三十開外的人,自從抗戰以來,大家都過得造造孽孽的,眼前能夠快活.也算我們的幸福,一輩子有幾天幸福日子?真真不要自己耽誤了,等將來打失悔!」

  她自己不上安樂寺,也不要他再去教書。

  「我已向學校請了一個月假,找朋友代著課在。耽擱一個月可以,若叫辭了職不幹,這倒困難。」

  「有啥子困難?世上頂困難的,只有要吃沒得吃,要穿沒得穿。」

  「倒不一定為穿吃……」

  「你自然只好這們說。真是的,一年教到頭,我沒見你吃一頓油大。說到穿,……造孽喲!也是你,搞了這們多年,還不傷,到底為的啥?是我麼,早已不幹了。」

  「你不懂得教書也有教書的樂趣……」

  「又是樂趣,我真不懂!吃不飽,穿不暖,走到人前,滿臉窮相,活像一個爛叫花子,還說有樂趣,……窮作樂!」

  她拈著煙簽,咕咕地笑了幾聲,又看了他一眼說:「莫慪氣呀,我倒不一定說的你。你算好的,沒家沒室,沒兒沒女,光棍一條,少多少累贅……但是,如今有了老婆,有了兒子,也差不多和別的那些教書匠一樣了。如其老婆兒子都要靠你穿,都要靠你吃,……」

  「你還算脫了一項頂重要的住哩。」他也開著玩笑說。

  「是呀,還要住房子!……老婆兒女一家人,住兩間房子,要不要?就拿我們的房子作比,媽還不一定靠著收房租過活,她收的租錢還不算很大,……就這樣,光是兩間房子的房租,怕就要刮掉你們薪水的一大半,剩下來的,你說夠啥?」

  「夠你抽紙煙。」

  「未必罷!……那嗎,我問你,一家人一天到晚愁吃、愁穿、愁住,愁還愁不完,又哪來的樂趣?窮作樂也要樂得起來呀!……我也見過些窮人,卻從沒有看見像你們這夥窮斷筋的窮教書匠!」

  「嚇,嚇!開口窮,閉口窮,一樁清高事業,著你挖苦得不成名堂。但是,我們以前,還是過過好日子的。照你的說法,凡是吃不飽,穿不暖,住不倒房子的事,都不要幹,那嗎,學校豈不關門大吉?全國沒有學校,有子弟的全不要讀書,作興就打了勝仗,這還成個啥子國家?……所以我說,……你讓我說完,好不好?……所以我說,世界上有一批人儘管去找錢,也該有一批人守窮耐貧,才成為世界!……」

  「好呀,守窮!……三天不拿飯你吃,看你還能守得住不?……我不聽這些屁話!……聽我說,別人的事我不管,只是你,我總之不要你再教書,太沒意思!任憑你怎麼說得天花亂墜,找不到錢的事情,我不要你幹!」

  「這未免太獨裁了一點!」他嘻笑著,從煙鋪的瓷盤內,拈了只軟糖放在口裡。他除陪她看川戲、看京戲、看話劇、看電影、聽竹琴、聽洋琴、聽各種音樂和小調外,能與她稍共嗜好的,就只有吃糖果一件事。

  他邊嚼糖果,邊說:「我已經說過,教書原本是清苦高尚的職業。我們最初擇定這個搽黑板、畫粉筆的事情時,就並未存心要靠它發財。自然,在當年投身到教育界中來的,十有七八都懷有一種大抱負,那便是犧牲自己,為國家社會造就一些人材出來。在前若干年,教育經費困難的情形,也扎實呀!我還記得,幾個月發薪三成,甚至只發一疊教育公債,等經費有著,再抽籤對號補發現金時,也搞過好幾年!那樣困難,大家都挨過了,為啥呢?一則大家都有抱負,其志並不只在溫飽;那時,正當『五四』運動以後,革命軍北伐之前,社會上蓬蓬勃勃的一股生氣,幾乎全由學生們造成,我們感覺到前途希望無窮,因此,更加咬牙吃苦,幾乎就造成了一派只顧耕耘,不問收穫的風氣。的確,那時一般教書匠窮誠然窮到注了,但是一個個好像駱駝樣,大搖大擺,昂頭天外的氣派,嚇!許多有錢有勢的人,哪曾放在眼睛裡!……」

  「但現在哩,一個個真像瘦狗樣,走到人前,說不出的窮酸相!」是她有心同他開玩笑。

  「唉!你總要打岔我的話……並且我說的是從前呀!」

  「我曉得你說的是從前。不過,這才隔好多年,拿現在的情形來看,我不相信現在越餓越窮相,從前倒越餓越硬錚。」

  「不相信也由你,事實的確是那樣的。就是連我也不大明白,何以從前一般人不怕窮,活像越窮越精神,今日一般人都十分怕窮起來?在教員準備室裡,從前在一塊時,談論的是天下國家大事,是政府裡哪些人好,哪些人不好,你的見解怎麼樣,我的見解又怎麼樣。今日卻變啦!一見面,就是東西越漲了,法幣越跌了,怎麼過得下去呀!而且人也不敢批評了,見解也不敢發表了,生怕被辦事人聽見了丟飯碗。這風氣是怎麼造成,我真不懂。」

  「我懂。就是討厭你們這夥窮酸,你們自繃骨頭硬嗎?你們要胡說八道嗎?你們要教些不安本分的學生嗎?好,就偏把生活程度提高,偏不給你的錢,窮死你們,餓死你們,還故意弄些人來管你們,今天跟你生事,明天跟你生事,看你們骨頭好硬!……就像你這回的冤枉,難免不是學校裡那些討厭你的人幹的。你想想,獨木不成林,單絲不成線,十個裡頭有兩個撐不起來,其餘的哪有不順風倒雨壇的?」

  這是她今夜說話當中最為作古正經的一段,不帶一點開玩笑的神氣。白知時定睛看著她把嘴皮緊緊湊在竹管煙槍的嘴上,煙斗對準了火尾,一眼不瞬的呼著;一縷縷青煙,徐徐從她鼻孔中漾出,而薄薄的兩片小鼻翅,也隨呼吸而扇動,很像魚鰓;抽到要完時,眼睛簡直閉上了,面孔上也擺出了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態。不過,白知時並未觀賞她,只在心上尋繹她适才所說的話,覺得頗有理由;他以前只把她看作一個世俗女人,說不上有什麼見識。此刻,卻驚詫起來,何以連如此一個為生活而生活的女人,也懂得了這種世態?若不是執政人的水準太低,手段太劣,便由於幾年來社會不寧靜,把不用心的人都教會了用心,因而一般的腦經都複雜起來,常識的程度也才提高了。

  他歎了一聲道:「我想,這也是世運使然!我們中國中的毒,就有法西斯和納粹,可以說,凡是世界上對自由主義有害的,都一齊集中到我們中國。而且還加上帝國主義,加上我們傳統的專制,加上帝俄時代的暴政,加上清朝末年的外戚親貴,加上袁世凱流傳下來的老官僚,新官僚,會匪、流氓、痞子、買辦,這就是今日的中國!但是,卻披了一件法蘭西帝政時代諮詢會的外套,戴了頂軍事第一的大帽子,哎哎!豈只我們當教書匠的該倒黴?我看,……」

  她把眼睛一睜,翻身起來,將燈罩上煨著的春茶瓷壺拿去嘴對嘴喝了兩口,又拈起一支紙煙,才說:「你看,剛才你說的一番啥子話,我雖不完全懂得,但別人聽見了,受得了受不了,你們教書的,也活該受點罪,就由於一張申公豹的嘴,好像全中國的人都糊塗,只有你們教書的才聰明!……其實哩,聰明人便不應當討人嫌!我以前沒嫁給你,倒沒關係,如今不同啦,不能受你的累……我不放心的,就是你那張嘴,管在啥子地方,管當著啥子人,一打開了,就開心見腸的亂說……你這回的事,不管是啥子人鴆的冤枉,總之,根原就由於亂髮議論,大表叔已對我說過了……所以,我不要你再去教書,……窮倒在其次,何況現在我還有幾個現錢,大概一年半載,尚不至於怎嗎窮……我就是害怕受累。設若再為了亂說話,著人抓了去,那我只有急死下臺……唉!你該曉得高局長是咋個結局的?……我不能再守一次寡喲!……」

  話說得太正經,不但空氣漸漸嚴重,而且情緒也趨於悲傷,已經不適合蜜月談話,若再繼續說下去,那影響就大了。

  白知時已經不是當年只知有己的人,於是便故意打了個哈哈道:「三更過了,還不打算睡覺,我可熬不得啦!」

  「來燒一口,好不好?我給你打一個米口子。」她也轉過笑臉,說得相當嫵媚。

  「多謝,多謝,今晚不再上當……你不見我今天在戲場中是怎們在打呵哈?惹得大家看著我,多難過呀!」

  「呸!有啥難過!難道你討頭一房時,就不打呵哈嗎?」

  畢竟拒絕了,而且很安然地過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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