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天魔舞 | 上頁 下頁
五八


  原來他頭房太太是一個孤女,他並未對人改過什麼稱呼。對老寡婦,他本打算稱她丈母或岳母的,覺得太文雅了,每天總不免要打招呼的,而成日價「丈母……丈母,」或「岳母……岳母,」似乎有點離皮離骨。他知道舊式婦女們對於稱呼最為看重,要是不喊親熱點,唐淑貞准會不高興,不結婚倒也罷了,既是成了一家骨肉,便不宜因了這點小事,而使太太生心,以致引起將來更大的惡果。何況主佃多年,到底也有點情感。而這回的無妄之災,確乎又得虧了太太的力量,才脫免得這麼快,光以這件事而論,已該感恩不淺了。以人情而論,夫婦本為一體,中國文字解釋妻者齊也,英文則說是一半邊,因此,男的父母為女的翁姑,既然為了諧俗,都通通喊成爸爸、媽媽,那嗎,女的父母為男的外舅外姑,俗稱為丈人、丈母,或岳父、岳母,又何不可以再諧俗一點,也直截了當的跟著老婆喊爸爸、媽媽呢?

  這一番理由,是他夜來上床時就想好了的。因為在剛打二更時,大家為了明天,不得不早點休息,於消夜之後,便各自起身,白知時照常向老寡婦打了個招呼道:「唐太婆請安置了。」唐淑貞登時就帶笑帶嗔的對他說:「當心囉!從明天晌午起該改口了,莫再太婆太婆的不分親疏啦!」於是他才著意的思考了一番。

  此刻雖是提前自主的改了口,心裡到底有點不服,於是車身過去,像報復似的命令著那孩子道:「我都改口了,……喊我!……不准再充啞巴!喊,喊,喊我!」

  孩子在重重壓迫之下,只好低眉垂頭,輕聲秀氣的喊了聲「爸爸」。

  白知時到底過意不去,便伸手把孩子的下巴朝上抬起來,孩子兩眼眶裡都是汪汪的眼淚。他立刻明白孩子受了委屈,孩子不能像他那樣有理性,也不能像他那樣邊喊媽媽邊在肚子裡罵回來。

  他登時變成了一張和藹可親的臉,聲音裡也含了一種慈愛,說道:「怎嗎,就哭了!又莫罵你,又莫說你……女孩子才眼淚多,你是有志氣的男娃子呀……好好的聽說聽教,我是喜歡你的,你媽還要更愛你哩!……得啦,把眼淚揩幹,去喊莫掌櫃他們進來幫我拆床,安家具。你也來幫我把零碎東西收拾收拾。」

  孩子像粘了春氣的勁草似的,立刻就舒臉張眉,邊答應,邊就跑出了側門。

  白知時點點頭,自言自語地道:「到底孩子天真些!……無怪古人說,不失其赤子之心,……唉!的確不容易!」

  過了正午,一切都能按照昨日所計議的程序進行,只是時間挪晏了兩小時。一則榮樂園的席擔子快一點鐘了才來,說是櫃上招呼過,口味要格外做好些,菜也要格外做豐富些,因此多安排了一點時候,實在對不住,耽誤了喜期。道歉了又道歉,然後才使那個親自去包席的表叔不發氣了。卻也得虧白知時所招呼的一個當參議員的同事更遲到了半點鐘,方令眾人切實感到中國人的時間,原不能作準。就如這時一樣,四個人的表摸出來一對,唐淑貞的是下午一點三十五分,白知時的是二點四十分,參議員的委實才是十二點十七分。但三個人立刻解釋:唐淑貞依照的是安樂寺的時間;白知時則無所依據,因為三個中學的鐘點,便有一點半的時差,為便於一個先生在甲校下了課,又步行若干裡,再到乙校去上下一點鐘的課;參議員所依的,據說是議會場中的標準時間。

  那個包席的表叔的表,說是頂准了,是依照警察總局的標準鐘撥的,是下午一點四十六分。另一表叔則說警察總局的標準鐘也有毛病,有時比春熙路「及時鐘錶店」的標準鐘慢一刻,有時又快十分。白知時說:「成都頂標準的時間,恐怕要數華西壩鐘樓的鐘,那是依據天文臺的報告而校正的。」接著他又像一般的悲觀論者,歎息了聲道:「科學到底和中國人無緣囉!何以呢?你們看,維新以來幾十年了,我們連時間都沒有一個可依據的,還是要等外國人幫忙!」

  參議員是才由重慶回省不久的,一面咂著主人所奉敬的一支本地雪茄,一面蹺著二郎腿,旁若無人的議論道:「我贊成你的見解……我們就說陪都罷,自從二十七年國民政府西遷以來,稱為抗戰中心,又是民族復興根據地的中心,……全國的智力、財力集中到這裡,說起來,倒很像北伐以前的廣州……自然,抗戰時間不比準備革命時間,單是從二十九年算起,五年來的大轟炸,那陣仗,就非凡。但是一面破壞,一面建設,這是委員長隨時在訓誡我們的呀!……我們的陪都,既是政治中心,又是全國智力、財力所集中的地力,別的建設不說,一個標準鐘總該有的……可是,……可是說起小什字那具標準鐘,真就把人氣死了!……

  拿重慶市政府的每年收入來說,在衝要地方安置幾具真正像樣的標準鐘,實在算不了一回啥子事的,……可是,小什字那唯一的一具標準鐘,據說還是一個鐘錶店捐出來做廣告用的,這已經是難得的事了……令人生氣的也在此,那是指示陪都百多萬人的時間表喲,說起來多重要!……可是,……可是據說,在初初建立的幾個月裡還好,相當標準,近來,才糟糕哩,每天你去看,四個鐘面,四個時間,請問以哪一面的為准?……妙在沒人管,講新生活運動的,只顧干涉人家扣紐扣、抽紙煙去了,市政府哩,只顧不准市上賣豬肉,不准餐館用豬肉……」

  另一個白知時的朋友插嘴問道:「還在禁止吃豬肉麼?」

  「不是嗎?吃豬肉簡直像是犯法的事……」

  「為啥呢?」幾個不大關心到九裡三分以外事情的人都驚詫的問起來。尤其是那個前任街正老親戚。

  「我曉得為啥?」參議員揚著臉,拿眼睛把眾人一掃,很像在議會裡隨便說著不大負責的話的態度似的,說道:「政府辦事,那有啥子道理可說?何況那位,……咳!何必提名哩,大家都是知道的……在前,據說是豬只的供給不夠,市上肉價漲得不近人情,於是政府為吃肉的市民著想,便撥款組織了一個官辦的屠宰公司……自然,有了官辦,就不准民辦,民辦就是犯法的事情……官辦哩,自然一開始就弊竇叢生,不上幾天,蝕本關門……可是,官辦的只管關了門,民辦的仍然要取締,要禁止……越禁止,就越稀罕,也就越貴,越有利潤,豬只來源越暢,殺豬的人到處都是。然而市政府還是不准市上賣豬肉、餐館用豬肉,……你們說,有啥道理?只是長久的為了一般查禁的下級人員開一道大大的方便之門罷咧!」

  還是開始那個問話的教員問道:「那不是同禁煙的事情一樣啦?」

  「你說有啥兩樣?不過這也在重慶市囉!……咳!如其把這辦法拿到成都來,哼,哼,你們看!……」

  他還來說出參議會將要怎樣怎樣,以表現他們的了不起的代表力量時,那個包席的表叔把手錶一看道:「新郎官,快兩點一刻啦!我看你們的典禮可以舉行得了罷!」

  新娘子在房門外先就接口道:「那嗎,就請大家到堂屋裡來……」

  並且就由那位表叔擔任了贊禮和知客。

  到千子鞭炮被那個幫忙的莫掌櫃拿到磚二門之外天井裡燃放起來時,不但擠在堂屋門外來看熱鬧的兩廂男女老少若干佃客,都鬧嚷嚷的爭著來向老寡婦、向兩個新人道喜,說喜話,就是隔著院子的左鄰右舍,以及對門對戶的街坊們的婦女們,都從兩側門擁了進來,並不是為的道喜道賀,而只是為的看新人,只管新人還是天天見面,就閉上眼睛俱能說出她五官位置來。

  男子們不懂得是怎麼回事,便都退到新房裡去吸煙、喝茶、吃中點。唐太婆是懂的,便將她女兒拉到堂屋門外明一柱的階沿上來,和眾人周旋。一面口頭說不敢當,不敢當,請坐嘛!一面又抱歉地說:「地方太褊窄了,做不起事,不敢勞動各位的金駕……這就是我的姑娘,新娘子,現在是白太太……各位不要見笑喲,就因為吃不起飯,才憑媒說合,大跙了一步……」

  雖然「二婚嫂」這個輕薄字眼已經到了許多婆婆大娘的心頭,因為主人家如此殷勤,而又大膽的自己叫穿了,還好再說嗎?何況唐姑奶奶是街坊上素有聲名的武辣貨,今天扮了新娘子,而那張濃抹脂粉的寡骨臉上猶是氣狠狠的,誰敢在這風頭上去惹她?

  中點之後,就上席。果然是好席面,雖非老格式的真正海參全席,卻也並非像三十年十二月正式對日本宣戰以來的那種只是光溜溜八樣大菜的節約席,居然是四水果,四糖食,四冷葷的七寸,而且還是每人一分的瓜花手碟,而且還有壓花的席花紙,一色龍鳳彩瓷、象牙筷、也是龍鳳彩瓷的酒壺,全擺在潔白的圓桌布上。

  這局面,女家的兩個表叔和新娘子通是見過的,倒不在意下。只是男家幾個客連新郎官俱表示了一種驚詫道:「好講究呀!……咦!還是榮樂園的!」

  參議員畢竟出眾些,立刻便擺出一種恍然的神情來道:「是啦!在吃中點時,我就疑心准是榮樂園了……唔!不錯,一進口就嘗出來!」

  因為是圓桌,不好安席,於是由老寡婦作主,請參議員坐上面的中座。參議員不肯,說:「我們是同事,不算外人,得讓長親坐。」前任街正老親戚和兩個表叔也不肯,說:「今天該生客們坐,我們送酒席的,沒有自己爬上去坐的道理。」

  結果,由眾議定,新娘新郎今天在這裡算是上賓,只有老寡婦才算主人,其餘都是陪客。參議員連連舉手向兩個新人讓道:「全體通過了!全體通過了!」

  及至酒過三巡,菜上幾碗,酒好菜好,大家一面談著吉慶話,——因為在二婚嫂面前,而又拖了個油瓶,大家的話說得都很謹慎。話一謹慎,自然只好向酒菜進攻。參議員自以為是榮樂園的知己,進攻得更其猛勇,許多像在議會裡的精闢議論,全被銀耳、海參、魷魚、蝦仁、烤填鴨、米熏雞等塞下肚裡去了。——一面熱熱鬧鬧的動著杯筷。女主人高興,兩個新人高興,改了口喊爸爸的高白繼祖高興,幾個朋友高興,前任街正老親戚高興,兩個表叔更高興,廚下的掌瓢師聽見堂房裡不斷讚賞的言語,也高興。

  向嫂在經由燙酒,每向連汁水都不剩一勺的空碗裡看一眼,必要撇著嘴做個鬼臉,同時必悄悄罵一句:「窮吃餓吃!」同時也必灌一茶碗寡酒下肚,同時也必遞一茶碗熱酒給兩個幫忙的佃客道:「吃碗喜酒,算我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