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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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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喜筵 「國難期間,諸事從儉。」這已經成為口頭禪,和一切牆上的標語樣,說的人無誠意,聽的人也只笑笑。 不過有了這口頭禪做擋箭牌,于當事人到底方便得多。即以白知時唐淑貞的事件來說罷,在平常時候,即使不按照舊式禮節,花轎鼓吹,拜堂撒帳,而新式的披蟬翼紗,坐花汽車,包餐館禮堂,勞煩證婚人、介紹人馬起臉開教訓說笑話等等痛而不快,哀而不傷的舉動,也都免了。既不勞民,又不傷財,僅僅在報紙上登了一條大大方方的廣告,奉告各位親友,他們已於某年、某月、某日正式在成都結婚了。 在結婚那天,——即白知時被釋放的第三天,按照唐淑貞打定的主意實施的。——大門口連軟彩都沒有掛一道,只堂房門口掛了一道紅,是唐老太婆堅決要掛的。她說,白家也沒有神位,高家也沒有神位,這堂屋是她唐家的,堂屋裡供的是她唐家的神主。照老規矩說,寡婦再醮,是不能再在娘屋裡出嫁,算來,她唐家的堂屋只能借給白家用,要不掛一道紅,並拿紅紙將唐家神主木龕封了的話,則唐家祖先一準會被穢得不安其位,連帶而及,唐家的家運也不好。設若唐淑貞不是她賴以養老的獨生女,而又直系無兒無孫,旁支無伯叔兄弟,那她還一定會勒令他們另租一間房子,或是臨時找一間旅舍去舉辦大典哩。 在頭一天,他們已經開過會議,除了本街前任街正,平日常有照料的那個老親戚外,連那兩個為白知時出過力的表叔也參加過了。既然國難期間,不便鋪張,而一個是鰥夫續弦,一個是寡婦再醮,就作興有很多的錢,也不犯著鋪張了,反招別人議論。白知時一直到這時,猶然頭腦昏沉,尚不能思考,他只是說:「本來,婚禮也太倉卒了,要怎嗎辦也來不及。依我的意思,倒是緩一點的好,然而淑貞……」 「這件事,我負責!……不錯,是我主張趕快辦。為啥子呢?這回的事,我著了多少急,勞了多少神,還到處搬兵求救,鬧得滿天風雨,哪個不說:『才怪啦!白先生著了冤枉,怎們唐姑奶奶會這樣子出力花錢,他們是啥關係呀!』就只我們這院子裡頭的閒話,就夠你聽了。真的,說起來也實在怪,……怎麼不叫人疑心我唐姑奶奶還鬧了啥子花腳烏龜了嗎?……曉得的,像媽媽他們,自然知道我同知時平日感情就很好,近來確已口頭提過婚約,還正打算等他空了,擇個日子,先來一個訂婚禮的,……這些話,你們問問知時,他總還記得罷?所以,在我要營救他時,我就只好宣佈了,我們已經正式訂過婚的。那嗎,說起來就名正言順,就是兩位表叔,不也是為了這原故才肯踩深水的嗎……既然生米已煮成了熟飯,他出來了,還不趕快把這過場做一做,那嗎,人家真可以疑心我,疑心我行為不端正,疑心我扯誑……他倒不要緊,我們婦道人家,還要在社會上出頭露面的,那些戳背脊的閒話,可受不了呀!因此,他一出來,我就向他說,目前百事都緩一下,我們非定明天結婚不可。他倒說過,時間太迫了,恐怕來不及……我說,有啥來不及?我們又不是童子結髮,還講啥迷信,定要叫王半仙擇啥子黃道吉日?如今又在國難時候,我們就不大宴賓客,別人也不會說我們空話!只是想個啥子簡便辦法,把過場做到,把事情打響,也可以啦!兩位表叔是我們唐家至親,也都有了年紀,都有了道行的,你們看我說的對不對?」 對,唐姑奶奶說的哪還有不對的!於是唐太婆就提出了要掛紅的話,理由已如上述,自然無異議地通過。其次,一個表叔說,得在警察局和法院去報告一下,白知時反對,唐淑貞顧慮到將來的意外,討論之後,才折衷下來,由白知時立刻親筆起草,擬一個結婚廣告,由另一個表叔交到五家報館去,准明天一齊登出,以為合法的憑證,這也是上面提過了。 再其次,就討論到行禮,唐太婆主張,既不在餐館裡行新式的禮節,那嗎,就該喊一夥吹鼓手來,拜拜天地,並且給祖先給親友磕幾個頭;也該請幾桌客,自家沒親戚,多招呼幾個朋友也好,本院子裡兩廂的佃客,難道不要請人家吃一頓油大嗎?但是白知時唐淑貞都不贊成這樣辦,理由很多,老太婆只好逐漸讓步,一直讓到只請一桌客,兩廂佃客只先打個招呼,送了禮的,等以後過年請春酒時再補請,吹鼓手不要,天地也不拜,祖先前也不磕頭,只于明天中午後,等街正、老親戚,等兩個表叔和白知時所請的三幾個好友到齊後,只雙雙在堂屋裡給唐太婆磕三個頭,高繼祖同時給繼父親和母親磕三個頭,全家人立刻改稱呼:高太太從此不叫高太太,得叫白太太,高繼祖也從此不叫高繼祖,得叫白繼祖,成人之後,待白太太有了生育,再還宗歸姓,若果白太太無生育,則承繼兩姓,稱為高白繼祖;然後新夫婦互對三鞠躬,向來賓三鞠躬,放一串千子鞭炮,坐席吃酒完事。 一個表叔拍了兩下掌道:「好極啦!這樣一來,新式舊式全有了。現在許多大偉人、二偉人都是這樣辦的……本來,光是舊式,太老朽昏庸了,不合潮流。光是新式,也太摩登一點,不大像樣,我們中國人,還是要保留點中國禮行才對,該磕頭的,硬要磕了頭才慎重!……哎,哎,還忘了一件事,既然要放千子鞭炮,那嗎,點不點香燭呢?還有,新人的衣冠也得討論討論……」 果然問題是越討論越有的,連帶而及,新房的問題也出來。若說是白家討老婆,新房就該設在耳房。但耳房是那樣的亂糟糟法,光是將就家具稍加打整一下,那也不是一兩天可能行的,何況那一床烏中泛黑的白麻布蚊帳,根本就換不下來。唐淑貞用著的那床蚊帳,因為床大,蚊帳也大。然則,只好以正房為新房了。但那房間是唐家的,以情節說來,便是唐淑貞坐堂招夫,出錢養漢,這在雅安以西有些地方倒還許可,而且男的還應該改姓;這裡,卻是成都呀,不惟說起來,女的名聲不好聽,即男的也會給人看不起囉!還有另一個問題,便是只一桌席,就該找大館子做,多花幾個錢辦好點。不過,此刻就得決定,好早通知,不然怕來不及,而且酒也該用好的。 對於酒席,只有兩個表叔內行。於是由他二人商量了下,便決定叫榮樂園辦一桌海參全席,「一切都要到堂,並且叫老藍盡點義務,由我去打招呼,做得好,償他一桌海參便飯的錢,不好,吃了再說。酒哩,長春號的陳紹,叫個弟兄去抬一壇來,起碼也可叫他歡迎一半的價錢。」為了討老婆,白知時絕對不許唐淑貞再出錢,遂趕著在箱子裡取了一萬塊錢交給那表叔。表叔又絕對不收,說是花不了好多錢,就作為他們兩人合送的水禮。前任街正老親戚也摻了進來說:「給我也攤一分。」 香燭問題也解決了,就是不點。並不是對迷信革命,實實沒有放香燭的適宜地方。 新房問題也解決了,把白知時那間架子床拆了不要,床後就是隔扇門,把門一開,就通到唐淑貞所住的那間正房,這房原租給白知時住過,也就是前一房白太太的新房,是唐淑貞喪夫回省後,才要了回去的,其中幾件家具,尚是討前頭白太太時,白知時買的哩。客來了在耳房裡起坐,行禮後也先到耳房,這一來,就不嫌其不是白家的事了。 現在剩下來的只有穿啥樣衣服的問題。這用不著討論,因為既不大舉動,便無所謂禮服,只是隨身的就行。雖是如此,然而白知時低頭一看,腳上那雙打了無數補釘的皮鞋,實在有更新的必要,同時也應該剪個頭,把鬍子渣兒刮刮,洗個澡,把穿了好久的內衣換換。 因此,到第二天,換言之,即唐淑貞欽定的結婚那天,一早起來,白知時業已穿得整整齊齊,至少,腳下是一雙嶄新的黃皮膠底鞋,頭上的亂雞窩已剪成了樣式,還用了凡士林平平貼貼的梳得又光又滑,而臉上也光光生生,顯露出一表人材,直鼻方口,大而方的牙腮骨,不用說了,光彩奕奕的眼睛,似乎比平日更有神,更靈活,這樣,再配合上一身向一位當公務員的同鄉處借來的黃嗶嘰夾中山服,那樣子簡直變了,簡直不像以前褦的褦襶的教書匠,而是一個很現代化的官長。 正走出耳房去招呼左廂住的兩個勞工朋友——原是昨夜就說好了的,並且都答應幫幹忙,不要力錢,因為給老寡婦的新女婿效點勞,將來于加房租時,總有點讓手罷。——來拆床,來安頓房間時,行將改姓的兒子繼祖,也已穿著新衣服出來了。孩子因在他手上讀著國文、算學,本來有點懼怯他的,這時,曉得他要變作自己老子了,似乎不好意思起來,剛一看見他,就垂下頭去。 他仿佛也有點出乎意外,略為呆了一下,才笑著臉道:「過來,十多歲的娃兒,應該學點禮節呀。早晨見了長上,得問個早安,再不然,也該招呼一聲……聽清楚沒有?喊我!……」 孩子只怯生生走來,伸起右手三根指頭在耳邊一比,給他行了個童子軍禮,可仍沒有開口。 「怎嗎不開腔打招呼!啞了嗎?」 唐太婆正在堂屋裡親自用紅紙去糊祖先木龕,便走到門外來笑說道:「這娃兒也是喲!自己的後老子,就喊聲爸爸,有啥不好意思?你看,你爸爸還要對我改口哩!」 真的,白知時在繼子面前,只好躬為表率了。遂紅起臉皮,沖著老寡婦喊道:「哎,是囉!媽媽說得不錯,遲早總要改口的。」 雖然把媽媽兩個字順帶了出來,到底在牙齒縫中殊覺生澀,心裡想的則是:「滾你媽的媽媽!老子從十五歲死了親娘後,三十來年沒有喊過人家媽媽。你媽的啥東西,配老子喊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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