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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二十三章 失蹤與複蹤

  唐淑貞的人材,原本不算怎麼錯,當其剛嫁與高局長之時,曾經有過一枝花的綽號。如今自然不同啦,肩頭微微有點聳,項脖微微有點勾,在二十年前,誰看了都會吐泡口水的。然而現在作興了方肩頭,並作興高跟鞋,穿上高跟鞋走路,必須腿子打伸,腳尖用力,踏八字腳不行,踱方步更不行。當其腳一點地之時,自然而然就有個前腳才伸出去,後腳就追了上來之勢。於是這麼一追一趕,而再注意把腳尖踏在一條直線上,不必摩仿而電影之步自成,而婀娜之姿自生。如其身體健康的,不妨儘量昂起項脖,挺出胸膛,自然就成功了氣昂昂雄赳赳的美國女性。設若身體不行,又瘦又小,則不妨老實把肩頭聳起,腦袋低垂,在搖曳之中,也自然有一種娉婷之美,據說三十年代巴黎拉丁區的一般格裡色便這麼樣的引誘了不少的青年。

  以此,唐淑貞的肩頭微微有點聳,項脖微微有點勾,並不足說是她的瑕疵;且皮膚相當白,肌理相當細,以年齡言,也並不大,然而夠不上再稱一枝花者,她媽看不出來,向嫂卻偏能說出原由,由於以前一對極呼靈,像走盤珠樣的眼睛,而今已失了活力,也失了光彩,不但眼膛下有了眼泡,就上眼皮也微微有點浮腫;其次,額腦起了皺痕,眼角也生了魚尾;還有,嘴角也有點朝下掛,顯得上嘴唇更其翹了起來,從前那嘴唇多麼鮮紅,而今哩,不搽唇膏,簡直就是烏的;從前笑起來多麼迷人,牙齒白得像一排珍珠,牙齦紅得像珊瑚做的,而今哩,不笑還好點,免得露出那怪難看的又黑又黃的爛牙齒。據向嫂說,這些都還罷了,因為一枝花的殘痕猶可強勉找得出來,而變得連痕跡都沒有了的,更是那張寡骨子臉,不但既不豐腴,又不紅潤,在早起不打扮不搽粉時,幾乎是一張戲臺上青蛇的臉;顴骨高起來,眉骨凸起來,都不說了,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地方,就是以前雖然發了氣,咬牙切齒的罵人,也武辣得好看,巴不得多看她幾眼,而今哩,發氣也是那樣,不發氣也是那樣,總之兇狠狠的,活像借了她的穀子還了她的糠。

  一句話,一枝花已被鴉片煙毀了!

  不管一枝花是否蔫了,萎了,甚至殘謝了,到底其名為花,其實也是花。結婚之後,男的和女的畢竟不免有一段昏沉沉的時間,這在西洋叫作蜜月,在中國則叫作迷月。

  唐淑貞是光明正大的早晨總要高臥到十一點鐘才起床。慢慢地過癮,慢慢地喝泡得極釅的普洱茶,慢慢地抽紙煙,慢慢地洗臉、梳頭、搽粉、畫眉、塗口紅;然後才慢慢地吃一碗煨得極溶的銀耳或哈士蟆當早飯;完了,是下午三點了,才慢慢地換衣裳,談談閒話,再隨意燒幾口消閒遣日;再過一會,便吃午飯,一頓菜肴精美的午飯,慢慢地嚼,慢慢地咽,總要費上三刻鐘,才吃得完兩個小半湯碗的米飯;然後再漱口,再打扮,再燒幾口,精神蓬勃了,便邀著白知時一同出門,逛逛街,看一場電影,或是看幾折川戲;然後買點小東西,或是糖果啦,水果啦,下酒的乾菜啦,急急忙忙回來,一脫衣裳,便開燈過癮;這是一天裡頭頂重要的一次癮,五七口之後,已是二更,才又吃晚飯;這頓飯需要吃酒了,黃的也好,白的也好,吃不多,黃的三茶盅,白的三小杯,只白知時一個人陪著喝;喝完下來,老寡婦、向嫂、高白繼祖先睡,兩夫婦還要靠著煙燈燒幾口耍,總在三更後了,才打睡覺的主意。

  安樂寺的大門、安樂寺的茶鋪、安樂寺的正殿、以及其中擠得像蛆樣的人,吵得像海濤樣的聲音,已經鑽不進她的腦際。她媽在她吃午飯時,偶爾提說一兩句,她一定蹙起眉毛,哆起嘴巴,撒著嬌,活像一個才懂事的小女郎似的,咬著竹筷說道:「媽也是喲!人家才辦了喜事,也讓人家安安逸逸的過幾天不好?……說真話,安樂寺我也趕傷了!……熱天熱死你,冬天冷死你,遇著下雨,上頭倒不怕淋,腳下可濕死你……你還能穿好衣裳,好鞋子嗎?擠過去,攘過來,不放點潑,你硬擠不進去……還有那些嘴臉,你才看不得哩!個個都像狐狸樣,又像狼樣,又像蛇樣,膽小一點,你硬不敢去同他們打交道。稍為不當心,包你栽筋斗,那是個無底洞,要是一個筋斗栽下去,能夠好好生生翻爬起來,除非有通天本事……我每天趕了安樂寺回來,說真話,硬是人要柔半天,才緩得過氣來……哼!你們光默到賺錢,好松活麼!……第一個就是媽,一點也不體貼人,才辦了喜事,就要催人家去拼命!……我硬不!」

  老寡婦都挨了訓,自然沒有第二個人敢開口了。

  所謂第二個人,誰也明白絕不是向嫂,絕不是高白繼祖,自然只有我們的白先生。白先生不是不敢開口,因為白先生自從辦了喜事以來,也和唐姑奶奶的心思一樣,想安安逸逸的過一些時日。他也累夠了啊!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六七點鐘的功課,星期六還好,只四點鐘,若果光教一個中學又好啦,但是教的乃是三個中學,都是老主顧,和他已發生了除非死、除非自己告退是絕不會有六臘之戰的恐懼的歷史。

  【一九一五年,袁逆世凱叛國,蔡松波率領滇軍伐叛入川,與袁逆悍卒戰於瀘縣與納溪之間,當時稱為瀘納之戰。其後,川局不甯,學校校長幾乎每學期必有更動,校長更動,連及教師,每年六月、臘月為解聘、續聘之關頭,競爭激烈,故世人諧音稱為瀘納之戰。——作者注】

  自疏散以來,三個中學恰好散在老東門、新西門、老南門三門之外各十餘裡地方,而且都不通大道,都相當偏僻,現代的交通工具不能去,就能去,也沒有這種工具的。別人教的學校,或許有兩個三個鄰在十裡之內,別人可能同一天到三個學校上課,看來辛苦極了,剛在這學校下了課,又須急急忙忙步行到那學校;其實,倒並不怎麼辛苦,多走幾裡,權當散步,權當休息,因為在甲校的兩小時連上的功課,可以只教四十五分而早退,而乙校的連上兩小時的功課,也一樣的只教得四十五分,而遲到;這不是教習先生的過失呀,學校得原諒,學生更加歡然。

  但是白知時卻撿不著這種魌頭,他的功課,大抵每個學校占兩天整的,說起來,每天只走一處,少辛苦,可是既不能早退,又不能遲到,而且他的老實教學法又習慣了,號音一響,便上講堂,不點名,不說空話,打開書本就認真的講,偶爾寫寫黑板,也很快,因為太熟了的原故;又不肯藉故缺課,除非害病,害得支持不住了,然而幾年當中身體偏又很結實。以前尚覺得高興,他對得住學校,學校也對得住他,不管專聘或是以鐘點計,每月得來的薪水,總用不完,除了存一筆在一個極穩妥的私家銀行外,還可時時兌一些給居孀的妹妹,或者幫助幾個同鄉學生;就是在民國二十七八年時,還捐獻過好多次給國家去買飛機,和做慰勞之用。——當然也同一般捐款的人一樣,捐了就是,從沒有問過後果,而偶爾發表一張捐款人名單,也從不過目,就聽人說及沒有自己的姓名,也只笑一笑而已。——學生們也對得住自己,親切、尊敬、聽話。

  然而自三十年以來,這興致就一學期不如一學期,自然,報酬太菲薄了,物價每月跳一丈,而教習的薪水卻每學期只增加一寸。那時的教育廳長又是一個對哪都不含胡的時新的所謂三幹人物,只管自己住洋房、坐汽車,但是一開口便說:「譬如我堂堂廳長,每月也才四百元的薪水,各位一個中學教師,每月拿到一二百元,也夠啦!要說不夠穿吃,目前抗戰緊急,救亡且不暇,哪能顧到個人的飽暖?教育本是清苦而高尚的職業,我們既高尚了,精神方面多得一點安慰也罷咧,為何還要論及物質?像這樣只在報酬上斤斤用心的人,怎配說是為人師表!不如老老實實去當黃包車夫,不如老老實實改行做生意!我竭誠奉告各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只要各位冷得、餓得,國家自然得救,只要國家得救,各位就犧牲了也值得呀!如其一定在這困苦時節,要求增加薪水,甚至強迫學生格外出錢、出米來尊師,那,兄弟不客氣,決定奉行委員長的手諭,寧可封閉學校,也不許可開此惡例的!」

  這種不顧事實的官話,也實在令人灰心。因為白知時既不能丟下課本去摸車杠,如教育廳長所指示,又不能去摸算盤,如好些校長們之已為,而自己又習與性成,到時候必上課,一上課必認真,上課時倒不覺得什麼,但下課回來,把車錢一出,算一算,真禁不住就頹然了。興致不佳,以前心安理得認為樂事的,今日出於勉強,差不多就甚感其疲,何況菲衣儉食,營養不足,身體也受了不少的惡影響。多勞一點神,多講一點書,就感到頭昏,感到不能支持。

  幸而白知時還算有打算的教書匠,一看法幣在貶值了,便趕忙將存款提出,交與一個做生藥材生意的同鄉去合夥。因為相信人,他是從不看帳的。那同鄉——他和唐淑貞舉行典禮那一天,這人還來參加過,吃過喜酒。——也真好,只要他用錢,從未拒絕,而且每年賺來的紅息都給他轉到本上。幾年來,他算略略有了點經濟基礎。可是一星期仍然要教三十六、七點鐘的功課,還要為同鄉、為自己的外甥,為學生們,勞神費力的幫忙使錢,甚至還要為抗戰勝利、為愛國熱情而興奮,而囂囂然地批評議論,他確實也累夠了!

  光是教書之累,還則罷了。為了黃敬旃要從軍,差不多勞敝了八、九天的唇舌,以及三、四夜苦思焦慮,誰知剛剛著手挽救,便生波折,這個打擊是何等的嚴重!然而致此嚴重之打擊的,乃由於想不到的無妄之災。這在精神與心情上,豈只是打擊,剋實說來,簡直是斬殺,簡直是殘酷的活刮,簡直是最殘酷的車裂啊!

  當他那天匆匆出門,正要去找負責檢驗從軍青年體格的霍大夫時,才不過走到街口,就遇見一個穿中山服而面貌好像在哪裡會見過的壯年男子,笑容可掬的走來招呼他道:「白先生到哪兒去?」

  不等他答言,接著又說:「有一樁要緊事,得請你到一個地方去走一趟!」

  也是不等答言,便走來把他肩頭抓住,很嚴厲的只「莫問!……走!」同時,街邊又過來一個短小精悍的小夥子,一隻手抓住他右膀,一隻手在他腰眼上一頂。他感覺到頂住腰眼的,不是手,而是一件小而硬的傢伙。

  他登時明白,他一定被匪人綁票了。這是成都以往常有的事。他早已聽見過,曾經有個漢州糧戶,為了避兵、避匪,躲來成都,不上半個月,一天,到春熙舞臺看午台戲,到戲散出門,正擁擠當兒,忽覺背心上有件東西頂得生疼,忙抄過手去一摸,啊!一件冷而圓硬的傢伙!同時,左右耳朵邊都有很小的聲音在打招呼,叫識相點,跟著走……

  自然他也識相點,跟著走到街口,便被擁上一輛小汽車。而且兩手立刻就著一個鐵銬銬上,兩眼立刻就著一片黑布紮得無一絲縫,汽車也立刻開走,起初還算感覺得出這是南門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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