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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我不曉得!」他頭也不回仍從側門出去。

  她剛把茶杯放下,陳登雲已推門進來。

  「哪個打電話來?」

  「小馬。他要我到舊縣飛機場去一趟。」

  「是不是就為前天說的那批貨?」

  「自然是。不過據小馬說起來,好像還不只是接來的貨,今天去,還有一批出口哩。」

  「那一定是麝香了。我名下的一箱,也得在這一批裡走囉!」

  「走倒容易,這回是毛立克那傢伙負責,大概半個月就打來回。進貨一來,就得清手續。那時,你若走了,怎嗎辦?外國人不比中國人通方,你既當面同他講了,他就得跟你當面交代,這類生意,別人不能代表的。」

  她略為頓了頓,但她立刻就醒悟了,因看出了陳登雲三尖角的眼睛裡,正含著一絲狡猾的笑意。

  「好!你想拿這件事把我系住,我就走不成了嗎?」

  她更坦然的笑了起來道:「我倒不肯信我走了後,你老實就給我擱下不要辦……也好!你不辦,我就拜託小馬,等我回來時,你看我還住在這裡不?你看我還睬你不?……稀奇,我肯信離了狗屎就不栽菜了!」

  王嫂進來,將一張郵局交快信的回執遞給陳莉華。

  「你去廚房叫老鄧就開飯!」陳登雲向王嫂說:「說不定號上的卡車在半點鐘內就要來的。」

  「帶不帶行李呢?」王嫂問。

  「要的,我想,又接貨又交貨不是半天辦得完的。勞煩你,王嫂,把鋪蓋卷給我打一打,零星東西,我自己去收拾。」

  他又向陳莉華說:「我請求你,無論如何,有急電來,你總得等我回來了再走。說不定我趕著把這裡的手續清一清,陪你到重慶走一趟……」

  「你能走嗎?」

  「有啥不能!……就作興不能,要走還是要走的。老金還是負全責的人,一走個把月,誰管他?……」

  果然,剛剛把早帶中飯吃完,正在漱口時,華老漢已領了一個司機助手的模樣的人進來,說是兩輛卡車都停在大路旁邊,問陳經理就走嗎,還等一會?

  「就走!……叫莊青山把鋪蓋卷先去,我洗了臉跟著就來。」

  已經吸燃了一支紙煙,把一隻旅行提包提上了手,一看四下無人,連忙把嘴向站在旁邊的陳莉華伸去。

  她笑著把嘴迎上,略為印了一下,便道:「洋盤!……別的就沒學到!……啊!我問你,趙少清出醫院後,咋個辦?你同周安怎嗎說的?」

  「呃!幾乎忘記了。我說,只能答應他暫時住在這裡,叫他自己去找事,殘廢是他自己弄來的,我們願意嗎?……不過,那是你的車夫,我的話倒不一定作數……」

  「難道衛作善就只認點醫藥費完事嗎?」

  「你和小馬商量好了,我咋能作主呢?」

  陳莉華到底像往回樣,仍客客氣氣的一直將他送到「歸兮山莊」大門口,看他走了老遠,才轉身進去。

  兩輛卡車都是一九四〇年雪佛蘭牌子。滇緬路中斷前一頃時,最後搶運進口的一批東西。在目前的大後方,除了軍車、吉普車外,還算是頂合用的,雖然全身零件己換得差不多,雖然計程表、計時表、以及油表都已廢而無用,到底比別的許多商運車,和一般公路局的車好得多,第一,難得拋錨;第二哩,每小時准可跑三十公里。

  陳登雲是坐在第一輛的司機臺上。上車地方又在南車站之外,馬達一開動,並無耽擱。沿途雖有些想搭車的黃魚,多半是正經行人,就有些揣著手槍的英雄,也不像在彭山路上那麼把手槍故意用一根紅帶子斜掛在長衫外面,一見汽車走來,便流裡流氣擺開八字腳站在公路當中,汽車一停,管你過重了好多,總帶起一隊他已代收了兩倍票價的正經客夥,徑向車上爬;要是司機不懂事,略為說一句「到哪裡去的?」或是「擠不下了,莫爬,莫爬!」那嗎,英雄只把右手食指向自己的鼻頭指著,沖著司機一問:「咦!連我都不認得嗎?」於是司機降服了,英雄得勝了。

  但是,司機告訴陳登雲說:「最近好多了,也像由成都到新津這一段樣,只管沿路都有流氓痞子估倒搭車的事,但都在車站上,在半路上拿手槍斷車的,已經沒有;他只管向你招手,你可以不睬他,沖過去,也跟這頭一樣。」

  「怎嗎秩序一下就好了呢?」

  「哼!惹到了密斯特,闖了禍!」司機定睛看著前面,兩手掌著方向盤,但臉上卻擺了一種幸災樂禍的笑容。

  路上來往的車輛很多,有大大小小的吉普車,有十個大輪載得極重的大卡車,這些,大都是美國兵在駕駛。車子新,駕駛兵又膽大,跑得風快。八達號卡車的司機很謹慎,不惟不敢競走,還每每一聽見喇叭怒號時,便連忙開向路旁去讓它。司機說的「他們的本錢大,碰壞輛把車,不在乎。人受了傷,立刻就進醫院。我們沒這福氣,謹慎些好!」然而他畢竟也搶過了兩輛公路局的區間車。那無怪,因為那都是木炭車,又逾齡了十多年,而零件又不夠換的老傢伙。

  「怎嗎闖了禍?」陳登雲一面借此遣時,一面也為了好奇。

  「聽說是一輛密斯特的大卡車,開到夾江去,剛過眉山,便有幾個駐軍,斷著車要估倒搭。司機是一個華僑,毫不理會的沖去,駐軍讓開了,沒有看清楚符號,便開了幾槍打去。登時汽車停住,跳下三個密斯特,一人一杆手機關,叭叭叭一掃射,駐軍開橫線子跑了。可是汽車不走了,倒開進城找師長說話……」

  已到了簇橋。這裡有一個直角彎,陳登雲是熟知的,便拿手肘把司機一拐道:「前面的直拐來了,注意!」

  過了那直角彎,又碰見十幾架載柴、載杠炭、載肥豬、載木材的膠輪大板車。每一車總有兩噸多重,七八個並非壯漢的勞工,——英語字典上叫苦力的!——老的有六十以上,少的則在十五以下,也有幾個適齡漢子,多半五癆七傷,柔筋脆骨的兵渣;各人盡著全力,像拉船纖似的,一步一步的拉動著那重荷。先看這般勞工的形狀和年紀,要說在四川征取了三百萬以上的壯丁,公然沒有一點影響的話,不是昧盡天良的人,便准是四川移民家中的一夥不肖子孫,一如那拿四川錢,吃四川飯,借四川地方躲避災難,末了還批評四川文化水準太低,譏刺四川人只曉得將蘇東坡頂在頭上,而東坡的集子他也看過,不過那麼薄薄兩本的所謂什麼要人。

  儘管是些不好看的兵渣,但是他們畢竟負了供應成都市七十多萬人口的一部分重責,一般外國人、外省人,一看見他們打著赤膊,露出全身瘦骨,在公路上吆吆喝喝,屈著身,流著汗,拖起那兩噸多重的板車,向成都邁進時,大都不會像那位什麼要人似的,過分鄙視他們,也不會像英語字典似的,公開稱之曰苦力,而竟無動於衷的把那外國文明——汽車——對直開去,將他們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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