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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不!乃至盟軍的吉普車、十輪大卡車,也每每要放慢了,徐徐從他們身邊走過。就是中國籍的軍車,平時,照規矩除了遇見美國籍的軍車,為了遵從命令起見,予以禮讓外,一直是橫衝直撞,像救火車樣,然而也很少有向板車和這般不堪一擊的夫子們,生過事。這一點確是民主,因而,在這一段僅僅三十八公里的路程上,每每須行駛兩個多乃至三個小時的原由也在此;一則路面太窄,太壞,而在從前初修馬路時,又太講人情,沒有把路基稍稍拉直一點,自然也是原由之二。

  「……惹了密斯特,這下師長才當真冒火了,頭一個命令就叫清查那幾個開槍的傢伙,說是清出了,立刻槍斃……」

  「未必清查得出,那不過對付密斯特的話。」

  「自然囉!不過這們一來,沿途檢查撤銷,流氓痞子沒有撐腰的,一路就清靜多了!最近還出了一件事……」

  陳登雲自己要吸煙,也順便遞了一支給司機。前面已是第二個飛機場,再過去便是雙流縣城。路上的吉普車和軍車更多,板車、黃包車和走路的人也更多,喇叭隨時在響,濛濛的塵霧一直沒有沉墜過。

  「你說下去嘛!」

  「也是我們一個同事說的,他現在還在公路局開車……公路局成立了啥子檢查組,請了幾個密斯特做顧問,想法子來整頓成樂路上的秩序。大概一個星期以前罷,兩個密斯特駕了一輛吉普車開到彭山去查票,尚沒有走到車站,就碰見一輛由眉山開來的客車,當司機的就是我那同事……嚇,嚇,這才是盤古以來沒有看見的事囉!一個密斯特叫把客車停下,把八十幾個搭客通喊下來,要看車票。有票的才准上車,連司機臺上的客人都一樣……這下,幾個袍皮老都毛了,十幾支手槍全亮了出來。司機嚇慌了,忙喊,弟兄來不得!這是盟軍,是局上的顧問官呀!那密斯特才神氣呢,把司機揎開,對直就走到一個人的跟前,笑嘻嘻地也摸出一支小手槍在手掌上一拋一拋地說:你們的手槍不好!……我的手槍好!……我要看車票,我不要看手槍。」

  「他說中國話嗎?」

  「大概只會那幾句……嚇,嚇,真是盤古以來沒有看見過,十幾支手槍恨不住一支小手槍,一齊都下了,還不敢說一句歪話!……後來憑票上車的還不到四十個人。十幾個袍皮老,還有七八個穿軍裝的傢伙,都著一個密斯特轟了轉去,沒一個人敢強一下,你說怪不怪?」

  「有啥怪頭!這號人就是欺軟怕硬!」

  「我們也這們想法。他媽的,中國官就是瘟豬,啥事都管不好,連交通秩序也要洋大人幫忙……你看,只這們認真了一下,一條一百六十二公里的公路上,忽然就有了秩序。聽說,這一晌啥子黃魚、黑魚都要扯票了。」

  「但是我們碰見的幾輛客車貨車,還是那樣擠法哩。」

  「那就不明白了。汽車太少,算來又比黃包車相因,又快,擠一下,也不要緊。總之,抗戰年間,啥都變了樣,從前出門的客夥,坐不起汽車的,才坐黃包車,坐不起黃包車的,才坐滑竿……呵!現在可不倒轉了?頂有錢的人才坐滑竿,頂沒錢的人只好坐飛機!」

  「你倒說得好,飛機雖說相因,可是沒錢沒勢的人能夠坐嗎?」

  過了雙流,過了黃水河,路旁忽見很多學生模樣的人結成隊伍,快快樂樂的在塵土中走著。還一路唱著歌,有的已穿了一身破破爛爛的單軍裝,背上還背了一隻小包袱。有幾個隊伍前頭尚撐有一杆旗。一看見卡車,好多人招著手叫道:「停下來,讓我們搭一搭!」

  但司機睬都不睬,只是稍為開慢了一點,撳著喇叭,一直沖去。一路都只看見那些要搭車的人張著大口,揮著拳頭,在向車子喊叫,想來是在罵些什麼。

  「是從軍的學生們罷?」陳登雲雖然直覺是的,尚不敢期其必然。他是好多天沒有經過東門和北門,除了在報上看見一些熱鬧記載外,尚未曾親眼看見過那些由重慶、由東路各縣,由三台、由北路各縣,踴躍從軍的知識青年們。這些知識青年有的已受過一個月到三個月的精神訓練,有的因來不及了,於是像生米飯樣,全都一卡車一卡車地運走。每次二三十卡車,四五十卡車,車上貼滿紅綠標語,插滿歡送的題著好聽字樣的繡旗,熱熱鬧鬧馳到成都;而一進市區,更其是爆竹連天,和車上的歡呼、歌唱的聲音,打成一片。

  曾有好幾天,北門,東門從城門洞起,——雖然因為便於疏散,以前雄偉高大的城門,連同甕城,連同壯麗的敵樓炮樓,全於民國三十年拆成了一個大缺口,從未想著學北平的前門天安門,昆明的近日樓樣,從兩面開路,而將這有歷史性的城關城樓,給保全下來,作一個紀念也好,但是城門洞之名,仍在人眾的口頭保存著。——總安排有好幾次爆竹,放得一片硝煙,卡車暫時停在人叢中。只見各色的帽子在空中跳,車上的人高興極了,一面歌唱,一面流淚,一面大喊:

  「要抗戰的人們上來,同我們一道從軍去!」
  「青年們,國家今天正需要你們啊!不要躲避責任呀!」
  「同我們一起到印度武裝去,回來一起流血,一起去打日本鬼子!」

  確乎也有不少的熱情少年,倒不一定是學生,不明真象,感情一衝動就往車上爬。那些有關係的大人們在旁邊的,便去阻攔,那咋行!只有挨駡,只有失神落魄的望著自己有關係的子弟們為人去拼命!北門、東門是進,南門是出,進是如此熱鬧,出也一樣。這種情形是在中華民國打了七年的國戰之後,而在幾乎來不起氣的時節,在糟蹋了無數的強壯農民,即以前認為不成問題的兵源之後,卻因自己的弊端萬出,公然成了絕大問題之際,才又想出的一種花樣,如其再照過去那樣,再照某些要人所設計的,必先受過國民黨的洗禮,在精神上染過色、烙過印的手法作去,仍然不會有這種情形的。——啊!掌舵的人早已被私欲薰蒸在三十三天之上,同人們距離太遠,早已不能理解人們的情緒了!

  陳登雲是如此,他的心已全用在生意上去了,用在聯絡應酬及對付上去了,用在打牌、吃酒、跳舞、看戲、看電影等娛樂自己的事情上去了,用在和陳三小姐講戀愛的精緻動作上去了,他根本不去想抗不抗戰、打不打日本鬼子的事。他好多天沒有經過北門、東門;也好多天,只在很清靜的時候,打從南門進城,夜深了,路斷人稀時,才出城;他又沒有到舊皇城去過,甚至連皇城壩也沒去過,所以更未看見那般興奮得連六親不認,只想上前線的青年人集合出發,等不及汽車,唯恐遲一刻就趕不上飛機,寧可徒步走三十八公里,到新津舊縣去的那種偉大的場面。自然,他此刻因了自己賺錢的正經事,舒舒服服坐在自己卡車的司機臺上,閒談吸煙的時候,當然不會一下就想到那些可憐的、跋涉在悠長公路塵土間的,大家所說的從軍的知識青年們。

  但他到底還年輕,還能憧憬到這般人的熱情,等車子已走過隊伍,他才問:「你為啥不停一下,就讓他們搭幾個?……」

  「你倒好心腸,陳經理。」司機只掛了他一眼,仍然定定的看著前面;把一隻方向盤不停的車來車去。

  司機接著說:「光喊從軍,車子都不給坐!你看有好多人,你一二輛貨車,搭得完嗎?……說起來,倒也應該,好好的學生們連命都捨得,我們盡點義務酒精,有啥來頭!……就只人多了,搭不完,搭不上的,還不是要罵你奸商不愛國。光是罵,還不算,還要毀你的車子。你經理負得起責任,我們卻負不起,何況你還有那們多的貨!」

  「真的毀過車子嗎?」

  「怕沒有?前兩天就有過,報上都登過的。」

  已過了花橋子。司機是熟悉的,並不跟著公路直開舊縣,到岔路上便改了道,一轉彎,就向飛機場裡一所新造的平頂屋子跟前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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