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天魔舞 | 上頁 下頁
四八


  「那我又不願意便宜他呀!第一,他倒樂得把那祝婆娘弄來做正式太太,我不是騰出位子給他們?第二,娃娃們算哪個的?完全交給他,從此不看一眼,我捨不得,到底是從我身上分出來的;我全帶走麼,一則,他太舒服了,娃娃們正該教管,正該勞神的時節,不累他卻累我麼?二則,他拿不出一筆像樣的離婚費用,我也無力量來養活這一夥人呀!第三哩,……第三是貞姑兒確乎離不了祝婆娘。小娃兒懂得啥,若要生拉活扯把她從祝婆娘身邊拉開,那不曉得會哭鬧成啥樣子。就在北碚,叫我帶了她一夜,我已經受不了,鬧到後來,還是叫那婆娘來帶了去,讓他們三個人擠一床。為娃兒起見,我不能帶她走,我也存心要累下子那婆娘,免我走了,她倒輕輕巧巧的過活起來。好在貞姑兒和兩個娃娃都得他們的喜歡,讓給他們,我也放心……」

  歇了一歇,又談起她今後的態度,意思是要陳登雲照著辦,她才能同他「暫時」同居。她說到「暫時」兩個字,是斬釘截鐵的,一絲不含胡。並且表明了,她是女性中心論者,只有男的將就她,她不能將就人。她現在之回省,一來是報復;二來是求自己安慰,她並不一定非愛他不可。她說明了,向她求過愛的太多,譬如到人市上雇用男工樣,她是具有選擇愛人的絕對自由的。設若他不願將就她,不能履行她的條件時,她立刻就可驅逐他,什麼情,什麼愛,對她都是腐朽的繩索。那時,卻不能怪她!她的條款也簡單,第一,她從此不叫龐太太,而叫陳三小姐,無論在人前人後,不許犯諱。第二,所有交給陳登雲手上經營的東西,一律改戶,並交還她掌管;如何經營獲利,仍由他負責,蝕本照賠;帳目憑證,要經她過目過手。第三,她行動起居一概自主,不但不許干預,並不許詢問;連帶的是不許代收書信,不許在男朋友跟前擺出吃醋的樣子,不許在女朋友跟前故意討好,免得激刺她,更不許向她提說離婚、結婚的事。最後一款,便是仍須分房居處,她的臥室仍照從前一樣,作為禁地,不經她許可,不許涉足;至於別的事情,要聽她的高興,絕不能由他來主持。

  他現在想到這些條款,才漸漸感到太不平等。不過經了十個月的實施,也只有頭二條和末了一條是嚴格遵守著在,第三條的幾款就很模糊了,他未一一奉行,她也不大提起。

  大體說來,他算幸福的,尤其自區利金走後,他哥代管了「歸兮山莊」,要求陳莉華同他住進去以後。在絲棉街,到底因為是龐興國的家,既使用了人家的房子,又愛上了人家的老婆,他不是完全沒天良的人,於夙興夜寐之際,總覺得有點不痛快;而且是古式平頂房子,門窗戶槅又大又敞,隨便你在哪一間房子裡,凡有人進出,總是一覽無餘;戀愛生活多少得含點隱秘性才好,何況又不是正式夫婦,這種感覺,陳莉華雖沒有說出,但從她赴過區利金、文愛娜的邀宴後,經陳起雲一提說請他們移住「歸兮山莊」,而就欣然從命,毫無考慮的一事上來看,當然,她是與陳登雲共鳴了。

  陳莉華大概也因「歸兮山莊」的房屋較為可以,而又距城有幾裡,雖然也叫陳登雲給她備辦一輛包車,卻很少出門。陳登雲留心觀察:他每次從外面回去,她總在家裡,穿一身便服,悠悠然不在客廳裡做手工,由王嫂陪著談笑,便是獨自躺在書齋的美人榻上,看不肖生的《留東外史》,看張恨水的小說,看《紅樓夢》等書。在這樣情況中,他只要把帽子一丟,外衣一脫,兩個人就不免有一番纏綿,有一番擁抱。岑寂的居室影響到了兩個人的心境,使得兩個都有了社會經驗的少年男女,儼然像初解風情,彼此皆只十七八歲樣,偎倚在一處時,除了天真的愛外,更無世界。兩個人有時互相拿眼睛愛撫著,不說一句話,好像誰一開口,誰就負了破壞幸福的重責。結果,總是陳登雲忍不住歎一口氣道:「我們能一輩子都這樣,豈不好嗎?」然而她哩,只微微一笑,並無進一步的表示。

  此外,還有令他滿意的,便是陳莉華居然還有治理家務的本領。他住在龐家時,只看見她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早晨一起來就在臥室裡打扮自己,早飯擺上了桌子,還要三催四請,才滿不高興的出來,一言不發,扒一碗飯就匆匆的穿上衣服走了;有時高興,則打一個招呼。一直到下午回來,才問問孩子,談談別的事情,而家務是絕口不問的。就這次才回省後,也差不多,幾乎每天總有半天在外面跑,也不知跑些啥,有時回來了,鐵青一張臉,只把王嫂喊進臥室去唧唧噥噥,不曉得說些啥。下雨天,街上那麼糟法,寒凍天,北風割面如刀,勸她坐自己的包車舒服些,她絕對不肯,甚至要發氣。

  然而一到「歸兮山莊」就變啦,老鄧的手藝本來可以,陳起雲頗教過他幾樣拿手好菜的,但幾天之後,陳莉華就批評起來,這幾天該吃哪些菜,又經濟又養人,居家過日子,不能像在號上開客飯,用不著每頓四菜一湯,更用不著每天的雞、鴨、魚、肉。她還很懂得作法哩,經過幾次指點,不惟老鄧心悅誠服,背地裡都誇說三小姐是內行,是高手,不惟陳登雲享盡了口福,幾乎每飯都要讚美,也從此除了非應酬不可的應酬外,幾乎每天都要趕回來吃飯,並且不久,「歸兮山莊」的家常便飯便出了名,使得丁素英稍稍嫉妒起來,而文愛娜等人則成了她的食客和知己,常常要她自己作的泡菜、醃菜、胡豆瓣等,雖然她和文愛娜和羅羅等人之投合,還有其他的淵源。

  她更能指揮男女僕人,不罵人,不發氣,卻能使得大家做起事來有條有理。笨得要命的打雜老吳,她可以把他訓練成一個大致不差的花兒匠,雖然她自己說並不懂得園藝。最會偷懶的周安,泡毛鬼一樣的趙少清,在不久以後,都能拭玻窗、擦地板、拍打地氈、揩抹家具,每天做,每週做,都做得很合調,只是客廳裡一具石膏作的維納斯像,不知怎樣,著趙少清打成了兩橛,現在是由一隻五彩磁壽星代替了。只是看門頭華老漢沒法教來兼差。因此,一所在區利金走後,弄得很淩亂的「歸兮山莊」,居然被她收拾得頗為整潔。不過在文愛娜從昆明玩夠了,搭著第十四航空隊的軍用機回來成都,被他們歡迎來看舊居時,卻批評說:「三姐真愛勞神!要是我還住在這裡麼,才不愛管哩!讓他們男人家收拾出來,我只享受就得了!」

  就由於這種變化,陳起雲比起兄弟來,似乎還高興;對於她的印象,越發好了,背後越發切告他兄弟:「看不出這還是個文武全材,新舊都來得的女人啊!比我們目前所看見的許多女人都強,更不用說我們家鄉那些!你運氣好,找著了這樣一個五備齊全的情人!……不過,花不常好,月無常圓,還是應該把握機會,做到結了婚的好!……」

  這就是陳登雲的一種心事,也是他認為不可彌補的一種缺憾。他始終不能瞭解陳莉華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他自己審察自己,的確是願意同她白頭偕老,他一直不相信在十年或十五年以後,因為年齡關係,說不定他還生氣蓬勃,身體更為壯健時,她已衰了、萎了、老了;今日是個看不夠的美人,那時不免成為一個看了就令人生厭的老太婆,到此境地,他還能愛嗎?可是他想不出她怎麼會老會醜,於是很有把握的向自己說:「我絕對會愛她到老到死,我絕對不會變心,不會見異思遷,平常人只管有因為色衰而愛就弛了的,但我絕對要做個超人!……」

  這種想頭,他不曉得向陳莉華說過多少回,而且每回都說得那麼懇切,幾乎連自己聽來都會感動得下淚。可是她老沒有一句話,老是那麼抿著嘴笑。及至問到她的意見,她只眯起那雙眼睛,不經意地道:「是那樣的話,人人都會說,人人也說過,……已經是濫調子了,有啥稀奇!」

  「你真是……」他很生氣的鼓起兩眼道:「太冷酷了!……人家只差把心挖出來你看!……」

  「別挖罷,就挖出來,也沒啥看頭!」她還是那樣漠然的。

  但有時她也會伸手把他的臉巴摸一摸,好像是誇獎他,同時也嫣然一笑說:「好的,等十年二十年,等我老了時再看罷!……」

  這時,樓梯上已有了腳步聲。他於是把執在手指上的第五支紙煙蒂向煙碟裡一塞,便慌張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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