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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她說過只要情真愛摯,總可在一塊的。陳登雲起初還不相信。就是在他們走後,他承繼了龐興國的包車,另雇了周安來拉,雖仍天天到八達號辦公,卻一天到晚恍恍惚惚,許多極熟的事也會弄錯,許多極小的數字也會弄不清;人也瘦了,幾乎夜夜都在鬧失眠。他二哥問了他幾次,他總說沒什麼。但他二哥太聰明了,有一天,便給他戳穿了道:「你的那些鉤子麻糖的事情,難道我不曉得嗎?豈但我曉得,告訴你,全八達號的夥計,哪個不曉得?得虧現在世道不同了,這些事情無地無之,無日無之,大家看慣了,聽慣了,並不稀奇。你倒應該正大光明把它擺出來,……本來,年輕人浪漫下子也太尋常啦!只要不誤了正經事。你看美國人就如此,戀愛還戀愛,辦事還辦事,不惟不相妨,而且還相輔相成。所以人家背後批評你不該那樣時,我總替你解釋,認為你們年輕人心裡有了寄託,精神有了安慰,辦事還格外有勁些……

  前一些時,你倒還能如我的期望,所以我並不阻止你,只要你守著分寸,不過分沉迷,弄到妨礙別人的幸福,和自己的事業,可是,……可是現在便不對呀!既已經扯開,那就算了。做事情得講究有決斷,講戀愛也一樣,至低限度也應該提得起來,放得下去,自己要作得主才行的!美國人大都有這本事,我在美國一年多,就沒聽見過因講戀愛而情殺,因為失戀而自殺,像日本人那樣戀愛至上,像我們中國小說上所說的,動輒就消極了,遁入空門當和尚,不然就當隱士,當瘋子,……這樣,實在不算是二十世紀的戀愛行為。二十世紀的,可以美國為代表,戀愛時火熱,熱得可以把身邊的一切都燒毀,但是一旦不投合,立刻丟開,誰也不妨礙誰。別的不說,你先看那些電影明星,誰不一年離婚幾次,結婚幾次?至於平常人,五分鐘的熱戀,過一兩天,彼此走開了,又再戀愛,又再丟開,那更是不勝計數!……自然囉,我們中國人有我們的文化,自不能一概和美國人比。

  不過,時代總是二十世紀呀!前二十年不許可的事,比如說一個青年男子,和一個有夫之婦講戀愛,像你們樣,那還了得,不說本夫有理由砍下你的腦殼,並不犯法,就是毫不相干的人也可殺你們,打你們,把你們抓到衙門裡,辦你個淩遲碎剮。然而今天,照法律講,就是本夫告到案前,也僅止辦一個妨礙家庭的罪名和奸非罪,這算得啥?……總之,人的生活,人的思想,人的見解,是應該跟著時代進步的!講戀愛也一樣,以前那種講從一而終,平生不二色,固然來不倒,就是講愛情永存,講戀愛不變,甚至害相思病殉情殉愛等,也太違反時代精神,何況這們一來,只是妨礙自己……你想想,照你這樣拖下去,你自然不說了,她又有啥好處?而且我敢負責說,她那個人倒是頗有時代精神的,她愛你,不過作為她開心的把戲,你哪有她的經驗,你哪能打過她的手板心,不要太癡心了!我再負責說,此刻恐怕她又有別的愛人了,以後就再碰頭,她還會睬你嗎?……唉!時代的男女!……」

  但是,他老老實實把他一切經過通告訴了他哥,尤其著重在「情真愛摯,總可以在一塊」的話,他哥總搖搖頭道:「據我看,那不過是一句話……設若當真做到了,……唔!不容易,她絕不能和她丈夫離開的,……她的時代精神還不夠!……」

  然而她說的話到底作了數……

  龐興國他們是中秋時候走的,到任後,男的來過一封類似八行的信,開頭是「久違芝宇,時切葵傾,」中間還有「勿吞南針,以匡不逮,」等於一通就職通電,陳起雲叫書記照例寫一封尺牘回他,臨蓋章時,他問道:「老五,你不趁此夾一封情書給你情人嗎?……不過,別寫得太過火,太肉麻,免被老龐偷看了出事。」

  「我不寫!……」

  「為啥呢?……哦!我懂了,你還沒有這手藝,是嗎?」

  「倒不是!」陳登雲光是使口還行,甚至還能剽竊一些書句和雅言,使起手來,那就比他二哥差遠了。但是他卻會藏拙,在送別時,就曾和陳莉華約過,彼此都不寫信,理由是少使自己難過。還有哩,免得被龐興國或別的什麼人看見了,不好。真有什麼事情,非互通消息不可的話,只簡單寫幾句,足以達意就夠了。

  因此,陳登雲便這樣眠食不安的過了差不多四個月的時間,彼此皆未來往過一封信。

  這時,區利金正來成都作客,老金已把自己的女友文愛娜介紹給他,兩個人住在「歸兮山莊」,打得火一般熱。

  這時,他二哥看見他精神太委靡了,為了要挽救他,並為了他的前途起見,正向有關方面在替他運動一個到湘西去視察業務的優差,差不多已成熟了。

  這時,忽然從重慶來了一封信。一看封面上的筆跡,並不黑大圓光,自然絕非龐興國寫的。

  陳登雲才一看信封,心房早就跳得連自己都聽得見。急忙拆開,僅只半頁信箋,字倒比他寫得還秀麗,有胡豆大小,他至今還一字不錯的記得是:

  「登云:我同王嫂已到重慶,正托人買車票,一周內准回蓉。速令人將我臥室收拾出來。一切面罄。問你安好!」

  他用不著再看名字,早就把那半頁信箋蒙在面上。雖不如小說上所描寫的什麼桃色信箋還帶有紫蘿蘭香的那樣浪漫的感覺,可是總令人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幽馨。

  他原本剛回來的,便又翻身出去,叫周安仍舊拉到八達號。他二哥恰好還有半小時的空閒,正在聽北平廣播。

  這一來,頗令他二哥驚詫,料不到陳莉華為什麼會回來。兩弟兄猜了許久,只猜准了一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故,說不定只短期回省一行,頂多耽擱個把月,仍然要走的,斷不會是為了愛情。「斷不會,我敢負責說,你莫太得意了!那女人雖只二十多歲,可是很深沉,並不是單憑感情用事的……你設若真要把握住她,那只有一法,叫她和你結婚。」

  「結婚?……」

  「不錯,結婚。設若你有本事,你就先運動她和她丈夫離婚。現在離婚也容易呀,只要雙方同意,登個報就行了……你家裡那個,更不成問題,還沒拜過堂,拿現在的習慣說起來,頂多只算訂過婚的。我們共同給老娘寫封信去,叫把她送回萬家鄉,再花點費用,不就完了嗎?」

  陳登雲想到此間,不竟兩隻眉頭全蹙緊了。因為在商量此事時,兩兄弟都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卻未料到弄到現在,一件事都沒辦通,反而還時時的在起反響。今天這封掛號信,還不知將會引出一種什麼樣的後果?

  中斷的思緒因又接續起來。想到那時是如何的熱情,除了督著周安和伙房加緊加細打整房屋不算外,還每天下午三點鐘起,便要跑到牛市口車站去候車。到了第四天,算是接著了,像捧星子樣一直捧到絲棉街。四個月的別情,彼此是如何的直敘了一整夜。也才知道她之回省,最大原因乃為龐興國不知何時和祝奶媽偷摸上了。前兩月,兩個人還隱隱藏藏,只露出一點可疑的形跡。她自己想一想,對不住老龐的地方也多,只要大家容忍得下,彼此心照不宣,倒也罷了。卻不料最近一個月,公然鬧得不成體統了,把祝奶子叫到一張桌上吃飯,還叫勤務兵添飯伺候,這且不說了,夜裡公然和祝奶媽一床睡,把貞姑兒交跟她去帶領。這已令人忍受不了,而尤其可惡的,便是有一天,一個什麼劇團在那裡上演《雷雨》,龐興國弄到幾張優待券,率領全眷去看戲。在戲園裡,碰見好多朋友,他竟敢于把祝奶媽介紹出去,說是他的小妾。這可把她氣炸了,立刻車身回去,和王嫂商量之下,當夜就借了一輛小汽車,帶著王嫂直到重慶。

  第二天,龐興國趕到重慶,一見面,就作揖下跪,再四聲明是自己一時糊塗,他對於祝奶媽,只是為了要她好生帶領貞姑兒,同她勾搭,不過買她的心,使她能夠長幫下去,其實沒一點心思要討她做小老婆,何以呢?第一,納妾是犯法的;第二,有玷官箴;第三,祝奶媽是有丈夫的,怎能再嫁?總之,他解釋得很輕鬆,只求太太能夠回去,不要鬧得大眾皆知,則他可以不再接近祝奶媽,甚至把她開消了都可以。

  陳莉華卻是曉得他的脾氣的,「做官人的話,等於狗屁,越說得好,越靠不住!」而她尤其生氣,絕不願妥協的,便是祝奶媽有哪一點兒能趕上她,無論論身份,論教育,論見識,乃至論身材,論面孔?「就只年輕,就只風騷,就只一身的白肉,天生的賤貨!我真不懂老龐怎會把她看上了!要是一切都比我強,我自慚形穢,莫說頭,我還會慫恿老龐把她討了,就讓她做大老婆,也心甘情願。但是說公道話,像老龐那樣分辨不出好歹的人,我為啥要留在那裡,受他們的髒氣?」

  她於是乎決計回省,決計要報復老龐。她以前還顧著大家的名譽,大家的面子,費了多少心力,才求得一點安慰。現在可不行了,她已光明正大的告知了老龐:「你生成的狗命,拿好東西你吃,你偏偏認為屎香。那嗎,好罷,你既然明目張膽地欺負我,我也可以公開地去和人家講戀愛,去和人家同居了!現在的世道,男女平等,你要我對得住你,你就不該亂搞,何況你已是五十以上的人,還這樣不化氣,我才二十幾歲,正好時節,為啥不可以浪漫下子呢?我並且告知了他,你就是頂愛我的一個人,我回省,一定和你同居。」

  「龐興國一定生氣極了。」

  「生氣嗎?他才不哩!我的事情,他哪樣不清楚,他只是會裝瘋。他也明白,我幫助他多大!他今天弄到這地位,是哪個的力量?比方說,你我沒有密切關係,二哥肯給他設法嗎?你肯給他做生意嗎?他也曉得要是跟我認了真,我倒樂得離開龐家,還怕沒人愛我嗎?但他就惱火了!所以他當時只求我謹慎點,莫太公開了,為兩個娃娃將來設想……」

  「不如清清爽爽的跟他離了婚,倒彼此無妨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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