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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這倒是真的。囤雞蛋的笑話,你曉得嗎?那就是他出馬第一功囉!……」

  陳登雲到現在想到囤雞蛋的喜劇,猶免不了要大笑……

  那時,八達號正在籌備期間。成都市的物價已追隨著昆明、西安、洛陽、重慶,一天一個價的在漲。聽說千元一張的法幣又將繼四百元、五百元的法幣出世,重慶的大印鈔局已經在晝夜的趕工,什麼人都已感覺到法幣一天比一天的在貶值,生活的擔子一天比一天的越沉重,稍有打算,稍有能力的人,自然而然都走向做生意的一途,一有法幣到手,便搶購實物。除了生產的農工,除了掙一文吃一文的苦人,除了牢守成例,別無他法可想的良好國民,除了信賴政府必有好辦法的笨伯外,幾乎人人都改了行,都變成了計算利潤的商業家。大家對於國家大事,對於自己行為,已沒有心思去過問,去檢點,而商量的,只是如何能夠活下去,如何能夠發一筆國難財,以待大禍的來臨。

  這是一股風,從大老闆和一般支撐國家大政的至親好友起,都這樣彰明較著的半官半商,亦官亦商,以官兼商,因商設官以來,這風更卷沒了國民黨統治的中國,連很多的帶兵大將都隨而變成了買辦。到老金、小馬挾著大老闆的雄厚資本,打起半明半暗的旗號,到成都來再一推波助瀾,於是連生平不把商人瞧在眼裡的龐興國,也因而動了念頭。

  那時,大家爭著囤積的,是政府管制得最嚴厲的布匹糧食。龐興國認為不對。他在管制衙門當差事,也和檢查衙門有往來,只管看見同事們不免有勾結商人、順便做點違法生意,可也看見一些沒有背景,而又做得太光明的小職員們之做替罪羔羊,被無情法律認真處治的戲劇。

  那時,美國空軍已陸續來到,據聞要來的還多。管制機關奉到了密令,叫大量的準備糧食、水果、白糖等。算一算,足夠十多萬人的消耗。

  於是有人說,與其做犯法的囤積生意,不如去供應盟軍,既可賺錢,而又可得美名,如其做得好,還可受政府的嘉獎哩。

  但是這也得眼明手快,比較內行的人,才行啊!凡可以做的生意,早已被人預約了,甚至連修飛機場的鐵鍬、竹筐、嘰咕車等,已有大公司出來包攬,餘下來的,不零星,便是無錢可賺的。

  不知觸了什麼機,龐興國忽然想到外國人是離不了雞蛋的。戰前,他曾經到過漢口,參觀過外國人的打蛋公司,知道外國的雞蛋不夠吃?「那嗎,來到我們中國,豈有不大量吃的?算一算看,每個人每天作興吃五個雞蛋,一千人便需要五千,一萬人便需要五萬,十萬人呢?光是供應雞蛋一項,恐怕川西壩的出產便不會夠,這生意倒做得。如其先下一筆資本,把雞蛋大量囤起來。到供應時候,恐不隨我漲價,賺他一個飽?」不過,這些話都是他事後告訴陳登雲的。在他著手做這項生意時,就連他的太太,他也沒有商量過。做得很為機密,只有他一兩個好友參加,各人都想方設計的湊集了頗可觀的一筆錢。

  結果,盟軍並沒有大批的來。來的,還只是少數的飛虎隊員。大量的雞蛋未曾冷藏,一個月後全壞了,不但本錢蝕光,還須再湊一筆錢來銷除它。

  這事,不僅變成了笑話,而且把龐興國也害夠了。若干年來宦囊所積,本可過活得較好的,經這一來,便感到了拮据。龐太太先就冷言冷語的激刺他,說他非分妄求,「偷雞不著反蝕一把米!現在的生活已經困難了,幾個錢的死薪水,夠養活幾人?自己不懂做生意,就守著老本不動,到底可以貼補一些,不然,就交給懂生意的人去做,自己少賺幾文,也好。如今,把老本都弄光了,我看以後咋個過活?」龐興國自己之喪氣灰心,那更顯而易見。從此也愈堅固了他的信念:只有做官,才是正當途徑。

  陳起雲對於這齣喜劇,並不像別的人那樣訕笑龐興國,只是對他兄弟說:「可見發國難財還是不容易的,起碼就得有超人的眼光,不然,大家都改了行,豈不全國皆商?那財又怎麼發呢?天不生空子,不足以養豪傑,豪傑豈是空子們學得到的?所以我們對於空子,應該廣勸他們安分守己的好!……」

  那天下午,他哥到了龐家,果然看見了陳莉華,印象很好,曉得她喜歡應酬,過不幾天,便在八達號請了一桌客。龐興國、陳莉華夫婦是主要客人,為的是他兄弟打攪了他們,特為略表謝意。

  陳登雲在龐家作了八個多月常客,對於龐家全家人的情形都很熟悉。大和尚得了他的主張,已進了一個中心小學,除星期天外,家裡總有半天的清靜。但感到清靜的,也只有王嫂和奶媽。陳登雲每天都要到八達號的,有時還要到附省幾縣去實地調查,或買進拋出,一部分為的八達號,一部分則為了他自己和小馬的小組織。龐興國自然難得在家,而陳莉華也好像成了習性,即使不去辦公,也不容易在家裡呆上半天。

  龐興國的衙門和他的朋友,和他經常往來的地方,以及他生活方式,甚至連他的思想,陳登雲都相當明白;他不必問,龐興國在見面時,總要儘量的表白。唯有陳莉華最神秘了,她天天都要出去,據說她最喜歡應酬,然而卻很少看見有人到她家來找她,更沒有看見她請過客。有時過節過年,或是什麼可資紀念的日子,例如龐興國和她自己的生日囉,貞姑兒滿二周歲囉,也有幾個男女親戚上門,可是在神態和言動間,彼此全都有禮貌的保持著相當距離,並不像非每天必碰一次頭的光景。而她只管很爽快的見啥說啥,看來活像胸無城府樣,然而一觸及她的私生活,和在外面的行動,她卻立刻沉默了。

  陳登雲自從見她頭一面起,心裡已經感到很愛好了,及至成了她家庭的一員,和她相處的時候越久,越發覺得她可愛的地方太多。身體雖然豐腴一點,因為肢幹相當高,看起來仍然窈窕多姿,尤其穿上高跟鞋時,走著碎步的直線,從後面看去,真有說不出的美。他平日聽說女人們生育了,會使身材變壞,在中學校一位教英文的先生這樣說過,並引出例證說,法國人口之減少,出生率總不比死亡率大,好多的原因就由於法國女人太愛自己的身材,不願生產孩子所致。

  他在重慶和那三個女同事鬼混時,也曾從她們口裡聽見過生孩子是女人甘願送葬她青春和美好的苦事。再一看親戚朋友和社會上許多上了三十歲的媽媽們,確乎有此種現象,不是害了貧血病,使面容枯槁,就是胸部乾癟,腹部像酒罈樣凸了出來。然而陳莉華尚大他兩歲,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何以簡直不呢?身體一點不變壞,胸部依然是鼓蓬蓬的,他看過她洗了澡後,只穿一件大領襯衫,躺在藤睡椅上納涼的姿態,半部胸背都沒有遮掩,那不會是假的呀!而且從臉上起,通身的肌膚是那麼充盈榮華,簡直是一朵有光彩的盛開的牡丹。說是牡丹,也只為辭藻的比擬罷了,其實像馬群芳花圃裡的牡丹,那就不見怎麼好啊!

  最使陳登雲戀戀不能一時舍去的,倒不止此,還有那落落大方的態度。這就迥與他以前所認識所迷愛過的若干女人不同了。在當時,尚不甚覺得出,只微微感到活潑,活潑得有時過了分。比如一說一聲笑,一笑就往往到彎腰頓腳,在說話時不但兩隻手要舞,還會從你嘴上把紙煙搶去,甚至你拍我一下,我攘你一下,至於一下就倒在懷裡摸摸臉,拍拍屁股,那更尋常之至。味道確乎有味道,只是今日想來,未免太釅了點,換言之,則是太隨便了點,太下流了點,而陳莉華沒有這些。但一樣有說有笑,又不像十九世紀所重的閨範:莊重、羞澀,和木頭樣,表面冰冷,而一接近了,又像一塊熾紅的炭。不!她之舉動,是自然的,有節制的,不太激刺,卻又有回味。

  然而令陳登雲幾個月來不勝煩惱的,也是她這態度:不冷淡,不親熱,好像神秘,又好像什麼都是公開的,連同她那捉摸不住的,像秋天潭水般的眼睛,你本來無邪的,但它會激刺你、勾引你,只要有意無意的一蕩漾,你就想跳下去;但是臨到你要跳了,它卻變得洶湧起來,再不然,就乾涸了,現出它磷磷的石齒,使你自然而然的望而卻步。

  像這樣的神態,這樣的眼睛,絕不是他,陳登雲,在幾年當中,同女人們打交道時,所曾經見過,即那三個女同事,已是非凡了,也還嫌其平板單調,沒有這樣的複雜,沒有這樣的有波瀾。一言蔽之,這絕不是無經驗的,專講摩登的少女所能有的神態和眼睛,卻也不是尋常的,放蕩的中年婦人所能有的神態和眼睛,這與她的光豔的容色、充盈的肌膚、窈窕的身材,之非尋常女人所具有的一樣。陳登雲找不出她何以有此,何以會不同尋常的原故,何以在她臉上甚至連一張略大的口,略高的顴骨,略暴的門齒,而臉上鼻樑上還有許多雀斑,全都不覺得不好看的理由,他只好歎息:「大概是天生的尤物!」

  因為他對於女人已略有經驗,又看過一些描寫女人心理的小說,他心裡早已肯定陳莉華准定是社交中群花之一,斷不會為一個隻曉得做官的龐興國先生獨自佔有得了。不過,她是那樣的機警聰明,要想從她口裡知道她的行為和心意,是多麼不容易!豈但她,就是王嫂也守口如瓶!有時,偶爾問問王嫂:「你們太太老在外面跑,她到底肯在哪些地方耍?」

  「我咋曉得!」

  「她肯跑親戚處,朋友處嗎?」

  「我咋曉得!」

  「她的朋友,女的多嗎,男的多?」

  「我咋曉得!」

  「她喜歡的是打牌嗎,是看戲?或是……」

  「你莫討探我主人家的事!我們當幫工的,哪裡管得著!你向我們老爺去討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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