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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向老爺討探?豈不近乎得罪人?退一萬步說,也近乎挑撥人家夫婦的感情!他雖明白這道理,但他卻忍不住,在適可的場合中,譬如說,只他們兩個人很悠閒的在新南門外河邊江村茶鋪消遣半個黃昏時,彼此天南地北,無所不說之際,他曾偶然這樣加上一句:「三姐的交際倒很廣呀!」

  「不是嗎?她認識的人比我還多!」當丈夫的並不為奇的說。

  他不便再引伸下去。倒是龐興國自己接著說道:「就只不大照管家務,在改進所當一名秘書,收入還不夠買香水,但是成天的為朋友,講應酬,這筆費用倒真可觀!」

  他只好默然了。但那不滿意的話,仍然接了下去:「勸也不能勸,脾氣是那樣大法!……」

  其後,又自己轉彎道:「有本事的人,脾氣總是大的!我前頭那房,脾氣倒好,可是除了料理一點家務外,啥都不行!不忙說應酬,就是兩夫婦間,也像鋸了嘴的葫蘆樣,設若是我前頭那個在時,我敢說,老弟,你絕不會在我家裡住上一天的!……」

  他於是知道龐興國對於他太太是如何的滿意,而他太太的自由,也是通了天的。

  如其他不為了發現自己已經在愛陳莉華,那他將仍像從前一樣,絕不會想著要知道她在外面的行動。女居停的自由行動,與他作客的青年,有什麼關係喲?但是,他總覺心頭有某種要事似的,不弄明白總不了然。他似乎比那當丈夫的還更為認真的在懷疑。是什麼道理呢?他一直說不出來。

  那時節,他恰又在忙上。他哥對於他別的什麼都不說話,甚至還贊許。唯有領導他做生意,論行情一層,卻不放鬆,除了害病,每天上午,八達號的會聚,是絕不許缺席的。他哥的理由是:辦自家的事,尚不認真,則這一個人便毀了!何況是為了找錢!人一生,活的就是錢!有了錢,一切解決,然後無論幹什麼事,也才可以把全部精神擺在事上。至低限度,也才不會貪污。他還很偶然的引了一句古語說:儒家之道,先于謀生。所以他的論據很堅實。而又因了在社會上滾過十幾年,得過極多經驗,加以跑過美國,能拿外國的學理來印證,才慨然活了三十六年,方摸著了人生途徑。他是喜歡他這個老五的,因才不要他再去摸黑路,而親自領導他同走這條坦道。陳登雲的性情倒也很合式,剛一上路,就公然可以開步走了。

  以此,他才抽不出時候去偵查陳莉華的行蹤,而只是悶在心裡。

  然而有一天,他記不清楚到底在他住去的第十個月上的哪一天?大概在陰曆孟夏月的中旬,已經可以穿單衫時候。也記不清楚為了什麼,他那天會提早了一點多鐘,剛在號上吃完午飯,就回到龐家。第一個感覺是很清靜的一個院落,聽不見孩子們一點吵鬧聲音。他懷疑大和尚還沒有放學,二和尚和貞姑兒一定被人帶領上街去了。但並不然,兩個男孩子全癡呆呆的坐在堂屋門外一張大竹椅上,在翻看一冊早已不要看的連環圖。而且看見他進來,也只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不像平日那樣跳躍歡迎,他很是驚奇的站住了。

  「今天你兩個忽然規矩起來啦!……挨了打嗎?是不是?」

  大和尚翻著眼睛道:「媽媽不好,醫生剛才走!」

  二和尚接著說:「祝奶子帶起貞姑兒撿藥去了!」

  陳登雲像著了焦雷一般,不及取帽子,便朝上房走去道:「媽媽在房裡嗎?……三姐!……三姐!」

  陳莉華睡在她的那間單人床上,——她同丈夫不但分床,而且是分了房的。大和尚二和尚是與父親同一房間。只貞姑兒和祝奶媽睡在她臥室的後間,有一道小隔門相通。——一幅圓頂蚊帳深深的將床罩著,隔紗帳只看得見一點隱隱約約的人影。人是臉朝裡面側臥著,一床甘蔗色繡花棉被齊頭蓋著,沒一點聲息,像是睡熟了。床跟前一雙尖頭拖鞋,像打卦似的亂擺著,一件出街的夾旗袍,是隨便的搭在一張立背洋式椅上,高跟鞋也隨便的擺在當地,從沒有離過手的紋皮手提包,則拋在一張小方桌上,一望而知是忽然染了急病,匆匆跑回來,來不及照平日那樣收拾,便倒上床去了。

  陳登雲不敢去驚動她。放輕腳步,剛要退出去時,突然聽見一聲歎息,好像病人又沒有睡熟。

  他停了差不多一分鐘,又待走時,那人影居然蠕動著,翻了一個身,又是一聲歎息。

  「三姐!……」他喊得那麼輕微,像呼吸樣。可是從那不甚堅定的聲音中,誰都聽得出他心房一定在打戰。

  「唔!……是你嗎?」

  「三姐!你怎麼啦!……我剛剛回來……」

  「把帳子給我掀開,我閉氣!」

  及至帳子掀開,方看清了她臉色雪白,兩隻美麗的眼皮微有點紅,並有點浮腫,像是哭過。一定哭過,因為塗過口紅的嘴唇也淡了許多;左臂伸在被外,手中恰好團著一張花洋紗小手巾。

  他很擔心的站在床前問道:「哪裡不好?……」

  並不回答,好一會,才把頭髮滾得極其蓬亂的一顆絕好看的頭向後一昂,那兩道像起著漣漪的眼波,便一直射在陳登雲的瞳仁裡。那不是森冷的秋水,而是含著暖意的,融融春水,為陳登雲十個月來從未接觸過的;而且那波光中還蘊藏著一種力,是什麼力?自然譬喻不出。

  陳登雲的心已經在打戰,這一來,心房簡直縮緊了。全部的血液似乎盡向頭腦上在潮湧,登時,就感到臉燒了,頭暈了,眼睛也朦朧了,手足也失措了。如其他沒有同女人們混過的幾年經驗,如其他沒有在戀愛中栽過筋斗,如其他沒有三個女同事加過切實訓練的話,那他一定會怯懦的奪門而逃,逃出去再打失悔,再痛責自己之無膽。但是現在不同啦,他已直覺的感到這是她在給他的機會。說不定也在試他到底知不知道愛,有沒有勇氣愛?他於是不再思索,便急速的俯下去,一言不發,直把正在抖顫的滾燙的嘴唇,兇猛的蓋在她那淡胭脂似的,好像也在抖顫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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