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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第十七章 回憶(二)

  接連兩支紙煙過後,口有點渴了。提起耳朵一聽,全個房子仍然寂若無人。把手錶一看,原來才過了半點多鐘。照例,陳莉華一封回信總要寫上點把鐘的,照例,寫秘密和機要信是不下樓的,並且一定有王嫂參與。在一刻鐘前,王嫂業已被喚上樓了。

  「唉!講啥子愛情,媽的!……連一個女用人都不如!……像這樣,不如簡直鬧破裂的好!……」

  於是他設想到真個鬧破裂以後的情景:女的一定會使出各種手段,撒嬌撒癡的鬧得天翻地覆,但是他不睬,他的心一定死硬了。任憑她鬧,她懺悔,她哭,任憑小馬等人來勸,來拉和,甚至任憑二哥加以指教,或是說出什麼恐嚇話,總之,他不睬,他的心一定死硬了。

  他並且要報復她。卻不是將她置於死地,而是要結結實實的氣她個倒死不活。他一定等不到她走,他立刻就同另外一個比她長得更好,生得更聰明的年輕女人結婚,還要請她參加,一直等到她昏倒後,才把她趕回到龐興國身邊,交她丈夫嚴加管束,一直不准她再有男朋友,並虐待她,磋磨她。

  「怎嗎虐待呢?……龐興國做得到嗎?……」

  於是他又回想到從前的情景,一面抽著第三支「三五」。

  那時老金、小馬已經從重慶來省,正著手調查川西、川南、川北和西康方面一切產銷情形。他們規模一來就大,使錢也闊綽,交往方面從政界到某一縣、某一鄉的舵把子,幾乎組成了一張網。陳登雲因了他二哥的老關係,已被收羅進去,成了一員,不過因他的性情和習慣,只做了一名跑外圍的遊擊員,接近核心,卻不是負責的核心分子。因他的關係,龐興國也和這般新興階級的人認識,不過好像氣味不投合罷,老金在背地議論老龐昏庸老朽,只是一個做小官的材料,沒現代知識,夠不上新人物。甚至說他連那般頂守舊、頂頑固的老西們都不如。而龐興國雖未曾有過閑言,依然和見頭一面似的那樣和藹可親,那樣恭維逢迎,可是神態之間,似乎倒保有一點距離,使人無法與之拉攏。

  起初他僅只懷疑而已,並且頗以老金的議論為非,雖沒有正式為之辯護,但閒談中卻幾次引自己為例道:「各人有各人性情,性情不合適,便難於強勉。龐興翁習慣了辦公事,除公事外,好像別的都不起勁。但是人卻是很好的,世故深一點,卻還熱心,肯幫忙。」

  老金仍然帶著不相信的神態說:「好囉,我們往後看罷!」

  跟著,他二哥陳起雲也回來了。他本不是大老闆的核心,但自抗戰第二年大老闆回到重慶,執掌了國與家的大權後,推廣了用人範圍,而且牛溲馬勃,兼收並蓄,只要能夠聽驅使,有本事能為他和人增加財富的,倒不再分什麼區域和派系。以陳起雲見縫插針的本事,自然在跨進那個機關之前,他已經算是大老闆的人。就是老金,就是小馬諸人,原本是別個團體中的幹部,也是由他拉去,不久遂被大老闆賞識了,認為可以單獨主持一個單位,先放在宜昌、長沙等處試用了兩三年,頗為合意,然後才逐漸升遷,一直升到專管川西區域八達號的一位經理,一位副經理,而陳起雲則以專員身份,特被調回,以指導業務的名義來協助老金二人開業的。

  八達號在破落街開張之後,陳登雲本應該遷去同他二哥和老金合住的,他不肯;小馬在藩署街佃居的一個中等門道,空出了一部分,他也可以遷去單住的,他還是不肯。他藉口說是龐興國不讓他遷走,又說他那裡比破落街、藩署街都接近新南門一些,有了警報,容易跑。這理由倒很堅強,甚至在秋末時兩次發了空襲警報後,他拖著他二哥跑出新南門,在新村荒地上呆了呆,即便溜到復興橋頭一家花園茶鋪裡坐下。

  那茶鋪,像趕青羊宮時臨時搭蓋的房子樣,頂上是一層單篾篷,四圍也是一層單篾篷,篷裡面安了很多張矮矮的白木方桌,矮矮的黃竹椅子,篷外空地上也像花市樣種了很多草花,尤其多的是鳳仙,是九月菊,是狀元紅,以及葉子綠得髮油而並無花的蘇瑞香,靠篷簷還有一排終年不凋的冬青樹,很簡陋的茶鋪,卻是很有野趣,尤為城裡人高興的,便是那一條相當寬大的河流,雖然已在秋末了,那水猶然夾著泥沙尚未十分的清澈見底。

  陳起雲隨著兄弟坐下來,舉眼一看,很多的茶客。所不同於平日的,只是男女老少全都靜靜的品著茶,全都凝神聚氣,像在等候什麼似的。連堂倌來衝開水時,也輕輕的、悄悄的,並不像平日那麼吆喝。也有賣瓜子花生,賣糖果紙煙,賣麵包糕餅的小販,也有穿著長衫,在衣紐上掛一面小牌寫著「麻衣神相」的斯文人,可是也僅只在你跟前搖來擺去,默默的光用眼睛來兜覽你。陳起雲先把熱熱的茶喝了兩口,又接過他兄弟遞來的紙煙,把相當壯大的身體在矮竹椅上擺好後,搜出手巾將額腦上沁出的微汗才一抹,忽然一張滾熱的、帶有濃重肥皂氣息的洗臉帕,直向臉上撲來。他連忙抓住,便向臉上頸上手臂上揩抹著,一面低低向他兄弟說道:「揩一把滾熱的臉帕,到底舒服得多。你為啥不揩?」

  「我害怕傳染病。」

  「你信那些打胡亂說!開水裡頭絞出的帕子,又用了肥皂,還有啥傳染病?外國人的行為都科學,都好,就只不洗熱水臉,出了汗只用幹手巾撲一撲,卻不對。我在美國頂搞不來的就只這樁事。」

  「砂眼確乎是從臉帕上傳染的。」

  「誰叫你揩眼睛呢?你就是這樣執一而不通!」陳起雲向他兄弟說話,歷來就是像致訓詞樣,陳登雲心裡只管不以為然,卻也從不敢分辯,而且表面上還要做得頗以為是的。今天看見他哥感到適然的樣子,心裡更覺高了興,仍低低問道:「這樣的跑警報,該比重慶躲防空洞有趣味些罷?」

  「唔!……要是放了緊急警報,日機當真來投彈時,……」

  「好在成都這裡,就只警報多,日機當真來投彈的時候就少。」

  陳起雲於是揮著扇子,又四面一看道:「的確還好,雖沒有前線平靜,卻也沒有那種亂糟糟的樣子。我想,敵機縱然來投彈,也不會朝這些毫無價值的地方亂投的。」

  「那又不然啦!我聽見此地人說過,民國二十八年,就在華西大學靠近河邊那裡,便中過一顆炸彈,還炸死一個女學生,那面江村茶鋪裡也炸傷過幾個躲警報的人哩。」

  「那嗎,這裡也不是好地方囉!」

  「可是,據說從那回以後,敵機投彈就有目標了,不是飛機場,就是城裡繁盛的街道。這裡差不多都是荒地,僅只一些篾篷,沒有值得轟炸的,他們的間諜工作多細啊,哪些地方有什麼,該不該轟炸,大概比我們住在此地的還清楚些。」

  「所以你就不打算搬走了。」

  「唔!……」

  「你那地方還舒適嗎?」

  「強強勉勉的,頂舒適也說不上。不過,比號上清靜些,比小馬那裡方便些。」

  「大概女主人還好罷?」陳起雲突然來這麼一句,好像射箭的高手,並不怎麼目測,只是隨意一箭。

  陳登雲本沒有什麼,然而卻會紅了臉,連忙幾口紙煙噴得眼前一片白。

  「有好大的歲數,是哪裡人?」他哥依然在問,不看他一眼。

  「大概有四十多歲!……」

  「那不是老太婆了?倒好,倒好,比我們媽少不了幾歲!」陳起雲說得那麼正經,你絕對猜不到他說的是反話。

  「不!……女的也不過二十多歲。我以為你問的是龐興國呢?」他不但臉紅,簡直有點不安起來。

  他想了一想,覺得這事不能含胡,須得切實表明一點心意,方不致引起旁人的誤會。

  「我倒沒有什麼!……她還大我兩歲,……是個正派的家主婆……」

  陳起雲不作一聲,只拿眼角掛了他一下。

  「她已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對她丈夫也很好……」

  他好像把心裡的積愫傾吐盡了似的,微微歎了口氣,同時又像把他不能告訴外人的思想,也因那簡單的幾句話表白出來之後,足以顯示自己實在是一個純潔青年,並不是一見異性就忘乎其形,連什麼分際都不顧的。登時,他便鎮定了,神態也瀟灑起來,不再像剛才那樣的忸怩。

  「好的,等會解除了,我同你一道去走走。一則回拜龐興國,……啊!說起此人,我倒要問你,他果真沒有一點經濟頭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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