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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及至更熟了,清問起行輩,知道龐太太娘家姓陳,排行第三,而又大他兩歲。有一天,陳登雲忽然衝口而出,把平日喊龐大嫂的名稱改變了:「三姐,你今天又有應酬嗎?」這是在吃早飯的桌上。大和尚首先起了感應,把筷子咬在牙齒縫間,笑說:「陳先生喊媽媽三姐!」

  龐興國也笑道:「可以的,一筆難寫兩個陳字,橫順你們舅舅不在了,添一個么舅,又何嘗不好?只是登雲老弟吃點虧,哈哈!……」

  陳莉華只抿著嘴皮笑了笑,很有深意的把那盈盈眼波向陳登雲一掃,仍低著頭扒她的飯。

  大和尚拿眼睛把各人一看道:「我才不喊他么舅哩!這名字怪難聽的!」

  他媽道:「就是囉!人家喊我三姐,不過表示更親熱點,我們又沒聯過宗,咋能算一家人呢?你爹老是這樣不通!」

  「不通!哈哈!」龐興國是那樣的好脾氣,每逢太太一批評,他總是哈哈,活像他喜歡的就是批評,甚至咒駡:「嚇!……哈哈!不通麼?總之,是同姓,同姓和同宗有多大不同?……哈哈!」

  「同姓就是同宗嗎?」陳莉華毫不放鬆:「同宗豈不就等於同族?同族同宗是不許結婚的,但是我問你,同姓為啥又可以結婚呢?」

  陳登雲連忙插嘴道:「同姓沒有結婚的。」

  「沒有嗎?」她不由張口一笑。她就只門齒暴一點,顯得口也大了些,一笑時,全口的米白細齒差不多露出了一半:「你問他看看。」

  龐興國點點頭道:「我們那一帶是作興同姓結婚的。我外家姓張,我外婆娘屋也姓張。我前一個太太姓王,她母親的娘屋也姓王。好幾縣都這樣作興,倒不稀奇,只是同一宗族,在族譜上清得出支派的,才不能結婚。」

  「哦!那嗎,我喊三姐,真不可以就拉作親戚啦!」

  這是他和陳莉華戀愛的第一步。不過他至今回憶起來,還感到那時他之對她,確乎是用著弟弟的愛在愛她,而她也坦然地接受了。從此,不再稱他做陳先生,而直率叫起他的名字來。

  一個月內陳起雲由安徽的回信寄到了。對於他無緣無故把科員職務丟了就走一層,並無責言,只略為說他太少打算,應該騎著馬兒找馬。同時對他跑到成都,又甚欣然,知道成都不是戰略要地,又非工業區,縱然免不了日本飛機的騷擾,到底比陪都平安得多。至於他的將來,他二哥已有計劃,叫他不要忙,姑且在朋友家住著,他本人即將回川了。同時,又給他兌了一筆錢來,叫他看看後方有何東西可以買的,不妨趁機會買一些,只要比得上八分月息以複利計算六個月的利潤總和就滿意了。他未曾告訴他哥赴陝北進抗大,他哥信上自無指示。於是他放了心,把這消息告訴了龐家。

  他初初住到龐家,尚僅只不大贊成的大和尚已六歲多了,尚未送進幼稚園或初小去讀書,一任那孩子野馬般在家裡咬大人,踢他的小弟弟、小妹妹,一天到晚的生事。他於是自動的教著孩子認字,又買些連環圖教他看,大和尚居然能夠用心,家裡有秩序多了。二和尚和貞姑兒少挨一些拳腳,哭聲也少了。並且兩個孩子也知道愛乾淨,膿一樣的鼻涕也肯用手巾揩掉;尤其看了《白雪公主》電影后,到吃飯時,居然甘於把四隻髒手洗得白白生生的。這一點,陳登雲很得意,王嫂也很得意,並當著主人的面大為稱讚道:「陳先生真會管娃兒們!」但是男女主人都無過分喜歡的表示,僅僅照例的說兩句道謝話,這也是他連帶而及的不甚高興的事。

  除此之外,他對龐興國夫婦之間的關係也很是羡慕。他們和睦相處,從不相吵相鬧,頂多只是彼此用一些為外人不甚一聽就懂的話互相譏刺幾句,卻也從未弄到面紅筋漲,不得開交的地步,而只是男的沉默無語,女的冷笑兩聲。陳登雲看慣了他的老家、他的親戚間,家庭悲喜劇的,遂甚為讚美這個風平浪靜的家庭,才真正是許多小說上所描寫的理想家庭,模範家庭。他一直到現在,還是不很明白,兩個人既已生兒育女,共處了七八年,何以還能各戴著一副面具,而將那虛偽的場面敷衍得如此其好?已演變到目前地位了,何以還能藕斷絲連,而不痛痛快快的鬧決裂?

  「唉!到底是啥原由?只怕連二哥也不會明白的!」

  他想到這些往事時,腦子紊亂極了,自己真無辦法能夠將它清出一個頭緒。如其能夠奔上樓去,把信搶來一看,或許摸得到一點端倪,說不定到事故發生時,想得出一點對付的手段。但是他敢嗎?本來不至於鬧破裂的,那樣辦法,恐就難免了!

  「我是以一片真心腸在待她,比起龐興國來,她何嘗不明白?既然明白,就不該再有秘密呀!但是,為啥子龐興國的信一來,她就忘乎所以了呢?……唉!總而言之,女人的性格都是稀奇古怪的!……好罷!若果真有對不起老子的地方,老子倒不吃虧的!……無毒不丈夫,老子還是有兩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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