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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那時,八達號還沒有開張,小馬、老金諸人還未上省,現在的許多朋友,陳登雲尚不認識。下車之後,跑了好幾家旅館,才在學道街一家什麼旅館,找到了一間鋪。平生沒有經過這一次旅行的勞苦,人是疲倦極了,倒頭便睡,雖然蚊子、臭蟲是那樣的在朝他進攻。

  一連在成都住了好多天,碰見了幾個老同學,談起到陝北去的話,有的搖著頭說:「太難走了!且不忙說朝北路上走的汽車難弄到票,那些到了西安的,有的也被抓回來!」於是就歷數著一些為他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人,有大學學生,有中學學生,也有曾經是學生而現在是幹著各項職業的,從說話人的口頭說出,大抵都是百分之百的有幹勁、有學識的猛勇青年。其中有幾個,據說已過了三十的人,目前還有一多半關在集中營裡,消息全無;有幾個還是二十七年就抓了進去,除非很有勢力,尤其和幾個什麼社有關係的,才被家屬保了出來。

  這種言談,陳登雲在重慶早已聽見過,只他並不深信,認為這是政府阻撓青年去陝北的謠言。以他在單純環境中培養出的單純頭腦推論起來,到陝北不過為的找一個可以出氣力、流血汗的機會,來報國報民,拿情理來說,並不算犯法,也是打國戰時在大後方的青年應該幹的,從讀小學起,先生們也是這樣在教導,他怎能相信在這個時期,會由政府中的人出來阻攔,還認為這是叛國行為?但是,到今天,他只管還在詫異「真有這樣的事嗎?」而原來就不很堅決的信念,遂也起了根本動搖。

  問題是他既已來到成都,不去陝北,他又幹什麼呢?有兩個已在大學住了兩年的老同學勸他考大學:「你是讀得起書的,為啥不讀大學?現在考大學比以前容易多了,大學也多,讀四年,至低限度也有個資格。」但是他不高興:「掙資格,有啥意思?設若要做官的話,只看關係找得如何,憑我曉得的,就有幾個特任官都說不上資格。我到底也在機關中滾過兩年,做官的秘訣,多少曉得一些,除非一步登天做上部長、次長,倒還有點意思,要是小官麼,又犯不著再去讀四年大學。若是真正為了學問而讀書,倒對,我從前投考大學時,也有這念頭。可是耽擱久了,啥都生疏了,不說別的,光是一篇國文就做不起。現在世道荒荒的,救國還來不及,哪有閒心再去讀書造學問!」

  那麼,到底幹什麼呢?實在想不出來。無聊,無聊,天氣又熱,只好跑少城公園,坐茶鋪,溜電影院,溜戲園。尤其使他煩惱的,就是旅館太不能住,到夜來,不但蚊子、臭蟲攪擾得不能安枕,還時時有闖房間的私娼,查號的軍警,兩者一來,都不免令人有點驚心動魄之感。不上半月,他真想設法回重慶去了,要不是有一天在一個什麼畫展場中無意碰見龐興國的話。

  光是碰見龐興國到沒有什麼,但是同他一道的恰有他的太太,和他那剛滿四歲的次子二和尚,這卻使他的生活來了個大轉變。

  於是,他想起了在畫展場中和她見面的那一情景:一件大領短袖的白綢旗袍,赤腳上一雙高跟的白皮條鞋,頭上一頂在成都尚不大看得見的寬邊草帽,也像外國女人樣,向左斜戴著,右鬢邊的漆黑的頭髮是蜷曲在帽子下。打扮得那樣的素淨,光是外表,就給人一種新鮮淡雅的美感。龐興國慎重的向她介紹「是一個有志趣、有本事、又能吃苦、又能耐勞的好青年!我們雖是僅僅同行了幾天,倒合得來,因為他為人又馴謹,又熱心,又端正,沒一點時下青年的流氣和驕氣。」她含著微笑,向他有禮貌點了點頭,只是戴的是茶黑色太陽鏡,不大看得出她的眼神。他也必恭且敬的鞠了個躬。不過也只是鞠了個躬,就連在禮貌上應該有的幾句「早聽見龐先生說……」也好像忘記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而龐興國的那番當面的恭維話,他只好緋紅著臉,勾著頭,低著眼,承受了。

  已經在展覽場的門口,照禮節是該互相告別了,但他卻不知不覺跟在後面,一直走到街邊。龐興國問他:「要到哪裡去嗎?」「不到哪裡去。」「有事情嗎?」「簡直沒事情。」

  龐興國頓了頓才道:「那嗎,莉華,我們不回去了,就到左近樂露春去隨便吃點東西,作為歡迎他,好不好?」

  「不好!」陳莉華直率地說:「光是請客,倒隨你的便,若果連我也請的話,那我就不贊成下江館子。」

  「為啥呢?我覺得它的魚頭豆腐還不壞,自然比杭州清和坊王飯兒的就差遠了!」龐興國並不注意他太太的神氣。

  「大概龐太太是不大喜歡那口味的。不如到少城公園去吃靜寧,它的鯽魚豆腐,是辣味的。今天我邀請,沿途很仰仗龐先生幫忙,到成都來,還沒有到府上親候過哩。」

  直到此刻,他算是才把應酬話補充出來。卻也得力這幾句衝口而出的話,方引起了陳莉華的注意。後來,據她自己表白,才見面時,還當他是個渾小子,從他說了不大喜歡這口味的話起,方慢慢查出他居然還能夠體貼女人。

  從靜寧出來,他就陪著他們到絲棉街,順便「踵府」親候。次日又去正式拜訪,於是更熟了,陳莉華也不那麼矜持,居然能夠開口大笑,居然能夠接受他的紙煙。——那時還沒有專抽三五牌的習慣——也居然有意無意的以那清澈的眼波正面的來審視他。到拜訪的第三次上,龐興國問到他在成都有什麼事幹時,他方把他的行動,以及打不出主意的煩惱,一一傾吐出來,並很謙遜的請求指教。

  龐興國是做官的,既知道了他的關係,以及他二哥的地位,遂極力勸他仍向政界活動;能夠巴上去當一位執管大權的大一點的官,固然好,不然,就當一名承上轉下的中級職員也好。他曾慨然說道:「尤其打國戰以來,官味實在差遠了,比起從前來。記得我從前以書記官代理珙縣縣長時,那是啥派頭!真正上司只有師座一人,只要你把師座巴結得好,辦事真夠勁,錢也來得松活!……唉!好景不常,真可惜啦!如今是……不過,做官到底是正經出路,何況你已經打進了頭關,又有你令兄的吸引。只是為啥你要把它丟了呢?」

  自然不便說是為了失戀,只是誇張的說要做點實際上的救國工作。

  「這就是你們年輕人沒經驗的怪想頭!你們以為一定要親自去衝鋒陷陣的,才算是救國嗎?卻不知道在後方辦事,也是救國工作,細說起來比衝鋒陷陣還吃力得多!你只須把辦事不要叫作做官,改個名字叫服務,你就明白了。若果不多留一些能幹人在後方服務,我可以說那便沒有前方,要糧無糧,要錢無錢,要人無人;不是無糧、無錢、無人,其實都有,只是沒人辦事,沒方法送上前方去。所以委員長也怕我們在後方的都要丟下自己應辦的事不辦,忍不住一腔熱血要朝前方跑,才再三昭示我們說,各人有各人的崗位,能夠站在自己崗位上努力的,就算救了國了。委員長天稟聰明,我們能訾議他的話不對嗎?……」

  因而更不能向他說出要赴陝北去進抗大的原意,僅僅是表白出,任幹什麼事都願意,只不想再當科員。

  但龐興國仍是固執地說:「萬丈高樓從地起,年輕人不要太好高騖遠了,其實由科秘出身,才是正途!」因為他,龐興國,今日之巴到專員資格,而正是從三等書記一步一步爬起來的。

  雖然話並不算十分投機,而兩個人的交誼卻進了步。龐興國勸他先寫信去前方問問他令兄的主意,再定出處大計。他,陳登雲,接受了。龐興國又勸他不要再住旅館,「太不方便了,我們這裡距新南門如此近法,一有警報,伸腳就可出城,如不嫌棄,不妨遷到捨下來住。捨下雖褊窄,到底還有一間書房可以下榻。」他,陳登雲,也欣然地接受了。

  陳登雲自遷居後,不上一個月,幾乎就變成了龐家家庭的一員。六歲多的大和尚,四歲多的二和尚,成了他的好朋友,隨時要拉著他叫擺龍門陣,叫買東西吃。貞姑兒才一歲半,雇了一個年輕體壯的奶媽帶著。王嫂則是洗衣煮飯一腳帶,因為一個老伙房新近請假回簡陽去了,說是要耽擱一兩個月。

  龐興國天天要到專賣局和田糧管理處兩道衙門去辦公,有時還得到西門外省政府疏散地方去跑跑,一輛包車是他專用品,一名車夫、一名勤務兵只能服侍他一個人。他的太太陳莉華,好像也在一個什麼機關裡當職員,也是每天都要出門,不過沒有包車,沒有公差伺候,當然職分比她的老爺小,職務或許也比她的老爺輕,斷黑以前總要回家,一個星期中也總有一二天的閒工夫在外面同朋友們講應酬,回家的時間有時便在三更前後了。但是星期天,兩夫婦卻絕對不同別人應酬,老是早飯以後,要不一家人出城躲警報;便攜著兩個兒子,快快活活地去看電影,去吃館子,去逛春熙路買東西。自從陳登雲變為家庭之一員後,這一天也有他,而這一天也是他頂高興的一天,因為龐太太居然不把他當成客人看待,兩個孩子全交與他照料,偶爾買點東西,也總愛交他拿,說他比她的老爺還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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