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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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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回憶(一) 陳登雲懶洋洋的靠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他的腦子沒一瞬息寧靜過,雖然並無檢討意思,而前塵影事卻總要亂雲似的湧到眼皮上來。 是五年前一個春天,他一度投考了重慶大學和四川大學,俱失敗了之後,一個中央的什麼機關恰從南京、漢口撤退到大後方,正在恢復工作,擴大用人之際,他二哥抓住機會先擠了進去,當了一個獨立部門的主任。接著,他同好幾個同學,好幾個同鄉,也憑藉關係擠了進去,獨他抓到了一個不管文筆事情的科員,這是他入社會之始,而人生之門,是這樣輕而且易的對他打開了。 他也同他二哥一樣的脾氣,感覺到自己對別的什麼事情興會都好,也都幹得下,就只不宜在公事地方辦那按部就班的挨板事。尤其在打國戰之初,若干年來的觀感一變,不管這戰事的結果如何,大家總感覺到一切全在變;將來的生活情形絕不會像以往,好嗎?歹嗎?沒有一個人敢預料,也沒有一個人想到去預料。一切人卻都是興奮的,都想參加到這偉大的事變中,賣一分氣力。中年以上的人鼓不起好大的勁,只願多多貢獻一些透徹的意見,憑著他們不大夠的經驗,一天到頭說這說那;而中年以下的人,則是專重實際,想到哪便要幹到哪,為什麼不這樣幹呢?橫順是要這樣幹的!幹了再說:那時是一股朝氣,活像北伐軍才到長江流域時樣,而主持大事的人也正在提倡「幹!」於是他二哥在半年之後,首先就跳了槽,從這個機關,跳到那個機關,從文的機關,跳到武的機關,從大後方跳到最前線。他哩,原也要跟著跳的,原也打算沖到前線去當一名政工人員,或歌詠隊裡去占個位置,相信憑自己的天才,是絕對可能幹出點成績來。但是卻沒有沖成,反而在那毫不合意的機關裡,住了差不多兩年。 這原因說起來很簡單:他那一科裡有三個女職員,雖然不是隨著機關撤退來的舊人,但差不多是同時逃難來的下江人。下江人,而又是小資產階級出身的少婦,光是那種打扮,那種風姿,在那時的陳登雲眼裡,幾乎無一個不是安琪兒,幾乎無一個安琪兒的一顰一笑不使他發狂。發狂的也不只他一人,若干同事的收入,幾乎十分之九都給報效光了,而真正得了實際恩惠的,並不是他們這一夥。他至今還記得,假使在下了辦公室後,能夠邀誰隨侍到英年會對門大樓去奉陪一杯咖啡,或一杯可可,已經算是萬幸。一直到三個安琪兒一個一個變做了高級職員的夫人,不再到辦公室做擺設時,陳登雲方一怒之下,下了決心趕一下時髦,要到陝北去進抗大。 那時,重慶正在苦難中。從民國二十八年五月四日被日本飛機大轟炸大焚燒之後,中國的防空力量越不在日本人的眼中,日本飛機的來去便越是自由。到三十年六月四日大隧道慘案發生起,整一個星期的疲勞轟炸,像陳登雲這夥自以為在戀愛中不得意,而神經受過創傷的青年,實在非逃不可。陳登雲於是就向他二哥的朋友處拉了幾千元,喊著赴陝北的口號逃來成都。 他現在還記得清楚,那時在四川本省內逃難的狼狽和辛苦。飛機已經實行登記審核制,若是不認識軍統局的人員,休想買票。新制初行,格外嚴厲,一張准許證,他本可以鑽營到手的,但是起碼也得等上半個月。公路局的汽車哩,正因為人事關係未調整好,交通部不管,別的機關不幫忙,弄得只剩下十幾輛破爛卡車,行駛在這段頂要緊的成渝公路上。只管規定一車載四十二人,但是天曉得那數目字,而且車票很難買,又還沒有公開的黑市可鑽。小汽車因為「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原故,能在四百五十公里的公路上跑的,他,陳登雲,在那時尚沒有資格挨得上哩。剩下來的只有溯江而上,到樂山後再乘汽車上省的一條路,許多人都如此走,上行輪船多,也還擠得下,說起來不過多耽擱幾天。 民生公司一隻中型新船,大概叫「民武」罷,搭客是超過了規定的。陳登雲所住的那間房艙內外,全打上了地鋪,從架子床伸腳下來,要到門外欄杆邊去撒一泡尿,都得從人們的肩頭邊踩過去。斷黑在朝天門磨兒石碼頭才上船時,陳登雲是不自在極了,天氣熱,碼頭上又通夜在上貨,在床上流汗睡不著,但又不能到欄杆邊去納涼,設若不想到去陝北還有多少苦頭待吃,依他老脾氣,他是決計不走的了。一直到天色未明,船已開出去,船艙裡透進了一股涼風,他方擺開大四門,呼呼的睡著了。 在江上兩天,聽不見警報,看不見報紙,平靜多了。但又感到岑寂。滿船的人,除了談戰事、談轟炸,都是他聽得不要再聽的話外,便是談各自本行內的私事,聽了也只覺生厭。消遣的書不曾帶一本,就帶了,也未必能消遣。如何消此永日?加入一船牌局去打牌嗎?倒可以,並且他自己也敢負責絕不會把全部旅費輸光,然而從他提出到陝北去的口號時起,即已賭過咒,永不再喝酒,永不再打牌。換言之,他安排犧牲了來為國為民,他就該先從戒酒、戒賭來磨練自己,要痛痛的磨練,要磨練到能夠把握自己。這兩天,不就是好機會嗎?傍晚時,船過了瀘縣,停泊在藍田壩碼頭上,他跳上岸去找茶館喝茶時,很佩服自己有毅力,有決心,有耐性,而且有吃苦頭的本事。 從藍田壩到宜賓又是兩天的水程。這兩天,他不寂寞了,因為同房艙裡換了一個客人,而且是一個有趣的人。 這即是龐興國,四十年紀,五短身材,斯斯文文的人,態度也好,談風也健,能夠幾天幾夜談出你喜歡聽,而毫無半點使你發生反感的話。並且不管你是什麼人,他都能一見如故的隨和你,恭維你,使你也不知不覺的把他引為老朋友,而向其說心腹,並以出處大計來請教他。那時,他剛奉著一個什麼機關的命令,到雲南去幹辦一件機密公事,經好幾個月工夫完成了,才奉命由川滇西路,沿途調查著來到藍田壩,也是安排從樂山上省的。 一到宜賓,「民武」輪的乘客有一半是即刻就換上民生公司另一支小得坐上百把人便無插腳餘地的汽劃子。大家便擠在劃子上過夜,只管又熱、又髒、又臭,而臭蟲又到處咬人,卻又弄不到船票。 如其不虧了龐興國隨身帶了一名勤務兵,不虧了勤務兵的一身老虎皮,以及他在江湖中學得的一套欺哄嚇詐的本領,陳登雲和他的主人還沒本事搶得到這種罪受。 天氣是那麼熱法,小汽劃子被各機關的人員三番五次檢查著,憑人情、憑勢力,又橫插了四五十個出了雙價的客,及至開行之後,全劃子直變成了一具烤爐,一切是滾燙的,連人的呼吸都是。 這樣烤了兩天,到船泊竹根灘,船上執事人員聲明,奉了駐軍和稅警命令,下午要盤艙檢查,必須明日上午才能啟碇到樂山。一船的旅客都焦躁起來,質問船上執事人員,為什麼要如此耽誤行程?船上執事人員只意態悠閒的揮著扇子說:「這是軍隊的命令,幹我們啥子事!我們公司規定的,原是兩天到樂山,上一次尚是兩天到的,這一次,偏又出了花樣。大概是什麼人把他們得罪了罷?你們有本事去請求得個立即放行的條子,我們巴不得今夜趕到樂山,你們少受一天罪,我們少開兩頓伙食,大家都好了!……」 然而在「軍事第一,軍令至上」的時代,誰能有這本事?陳登雲是頹喪極了,並且影響到了他赴陝北去的勇氣,僅只這一段旅行就這樣的苦,這樣的煩難啊! 還是龐興國得了主意,他說,與其在汽劃子上受熱受苦,不如多花幾塊錢,雇坐黃包車,四十華里路程,頂多三小時就到了樂山。那裡有較好的旅館,有較好的浴堂,並且有著名的棒棒雞,有著名的江豚可吃。好好休息一夜,第二天又可趕車上省,只須不多幾十塊錢,便可買得舒服,陳登雲當然贊成。 竹根灘有幾裡長的一條正街,是犍為、樂山兩地鹽的出口,是各鹽灶必需的煤的進口,是財富區域,可也與其他碼頭一樣,靠船的碼頭還一直保存著原始時代的面目,極簡陋的房子,極嶮巇的河岸,還照例的垃圾遍地,肥豬、癩狗與人爭道,卻也照例的在碼頭內面才是整齊的馬路,才是整齊的商店,也才有上等茶館,上等飯館。令陳登雲驚奇的,尤其是一條長街走完,來到運河邊上,一望對面的五通橋,簡直是一幅幽美圖畫。 一條相當寬的運河,隨著山勢曲曲折折流出,兩面的山不高,有些有樹,有些沒樹,倒不甚出奇。而最勾人眼睛的,便是那兩道河岸上的大黃桷樹,每一株都那麼大,每一株都濃蔭如幄,人家,鹽灶,甚至鹽井,都隱隱約約的被枝葉掩映著。近三年來,陳登雲一直沒有忘記那景致,也一直想到去重遊。 他們在樂山果然只住了一夜,憑龐興國的勢力,居然弄得了三張木炭卡車車票。臨到上車,又居然加錢弄得兩個司機臺上位置,雖然挨著左前方的木炭鐵爐,差不多有汽劃子上那麼熱,到底不像車廂裡插乾柴似的擠,起碼也容許你有抽紙煙的空間。 是他們的萬幸。木炭車從上午七點半鐘開行,載了半車貨,載了六十多人,到夾江,又擠上三十個人,從遠處看去,是一座人山。本已過重了,而車子又是五癆七傷的,它一路氣喘,一路掙扎。到上坡時,簡直像一個病人。就這樣,一路上還有斜掛一支手槍的好漢,率領幾個他已收過錢負過責的人,非命令車子停下,拼命擠上去不可。然而它竟能一步一步的走過眉山,走過彭山,渡過新津河,走過雙流,費了十五小時,到夜間十點過鐘,居然爬到成都南門車站。乘客們一下車,無一個不有「也攏了」的感覺,也無一個不傾心佩服司機的本事真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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