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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兩個人一道走進客廳,中間圓桌上業已擺了兩份報紙。

  陳莉華不由抿著嘴一笑道:「今天真睡得久啦,報都來了!」

  陳登雲一面遞紙煙,一面頗有含意地笑道:「幾乎是通夜在用功,怎麼能早起呢?」

  「又有你說嘴的,」一口煙直噴在男的臉上:「以後不准再這樣啦!」

  「問問燈神菩薩,看是哪個的過錯?……」

  早一個耳光打在那臉上,不過並不痛。男的忙一把把那柔若無骨,才在指甲上染了蔻丹的手抓住,正學著洋派,將嘴皮貼在略有青筋的手背上時,王嫂已開門進來。

  「還吃不吃早點呢?」她好像並沒看見男女二人的舉動似的。

  男的仍握著女的一隻手笑道:「我一直沒睡好,胃口不開,不想吃,你呢?」

  「哪個又睡好哩!才一合眼,那飛機就響起了,越響越低,活像擦著樓頂飛過樣,連床都震動起來,時候又久,真怪啦!往天都不像這樣,偏偏今天早晨,人家要睡覺時,它便那們飛法!」

  「或者是納爾遜、毛立克那夥密斯特故意和陳三小姐開玩笑罷?」

  「說得好!密斯特能夠這樣費事來和我開玩笑,那我還了得!我也可以到白宮當貴賓去啦!當真的,快看報,昨夜敵機轟炸哪裡?」

  「你們是不吃早點了!」王嫂仍是那樣若無所睹地說:「我叫老鄧把午飯開早點,好不好?」

  男的已把一張夾江手工紙印的《中央日報》展在手上,便點點頭道:「對,也得等淡菜煨的鴨子了才行!」

  報上粗號木刻的大標題是:「菲島海戰美軍大捷——敵艦隊遭受慘敗後潰退,」全是中央社轉譯合眾社的電文,整整占了一版的四分之一。接著是:「雷島美軍繼續推進——一周來已佔領機場六處,」是「敵艦隊不堪再戰,」是「羅斯福勉美海軍,」是「超級堡壘戰績,」是「荷蘭敵陷重圍——盟軍佔領赫托根布,」是「蘇軍越過挪威邊境——華沙西北德防線被突破,」是「戴高樂談話,」全是中央社轉譯合眾社電,偶爾有幾條是轉譯路透社的。還有幾個比較小一點的標題,是「意境美軍苦戰,」是「艾登飛抵希臘京城,」是「阿比西尼亞情勢穩定,」是「甘地發表聲明。」

  還有一篇特載,是「萊茵之戰」。乍一看去,好像是一幅美國報的翻版,這已占了全報紙四分之三了。其餘一份,則是「捷克首任大使昨日呈遞國書,」「青年從軍運動如火如荼展開,」「中美英蘇昨宣佈承認意大利政府,」「青藏公路——西寧玉樹段完工,」只這四條,標題大,記敘得很詳,自然也是中央社的消息。關於四川本省的新聞,只有兩短條,一是「川發公職候選人合格臨時證明書,」一是「四川滎縣縣長貪污案。」關於國內戰場的,只一條:「大溶江以東對戰中——高田圩敵寇屢撲不逞,」標題大,而中央社的電文卻只有寥寥的三條。到最後,才看見一條本報訊:「敵機昨晚襲川——在附省三縣盲目投彈後逸去——敵乘月夜肆擾市民應速疏散。」

  陳登雲道:「我找著了,你聽,『昨日下午五時,鄂西發現敵機三批,有窺川模樣,省防空部獲得情報,察知敵機企圖襲川,蓉市乃于六時零六分發出注意情報。旋敵機繼續西飛,乃于六時四十九分發空襲警報,七時四十分發緊急警報。敵機竄入川西後,因雲霧迷濛,不易發現目標,於附省某某三縣盲目投彈,並用機槍掃射後逸去。彈落荒郊,我方毫無損失!……』哈哈!還是彈落荒郊,我方毫無損失!哈哈!……」

  陳莉華正翻著《新新新聞》,在看那一些別報全不屑載的地方消息,和一些零碎新聞,也一笑道:「真該死!為啥要那麼睜起眼睛說瞎話?哪個看報的人不曉得昨夜月亮多好?哪個又不曉得漢州、新津、溫江三處飛機場都著過炸彈?又哪個不曉得那炸彈只把飛機場打了幾個小窟窿?又哪個不曉得還著盟軍的『黑寡婦』打下兩架來?為啥要這麼胡說!」

  「我怎麼知道?大概是……」

  隔窗子看見華老漢弓腰駝背的打從走道上進來,手上拿著一封信。從習慣上,陳登雲曉得那是一封掛號信,要蓋圖章的。他遂打開一扇窗門,從外面一排鐵籤子的空隙伸出手去。

  「華老漢兒,是從哪裡來的信?」

  「打重慶寄來的掛號信。」華老漢已經由走道上折到窗子外面,把信遞到陳登雲的手上,又補充了一句:「是三小姐的。」

  「咁!是我的?」她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黃蜂螫了一下似的,猛然從沙發上跳起來,很矯健的兩步就搶到窗口。從陳登雲剛縮回來的手上,刷的就把信奪了過去,僅從眼角上掃見「重慶第××號信箱寄」一行印好的紅字。但是,她已了然這是什麼人寄來的。立刻心坎上就像放了一塊很重的石頭,腦子裡也像騰起了一層濛霧。

  她也不像平常泰山崩於前而其色不變的鎮靜樣子,大張著眼睛,緊捏著信便朝書房裡跑。

  陳登雲猶豫了一下,才待跟蹤走去時,已聽見她又從書房跑出,叫華老漢趕快拿回執去。接著,又聽見她飛快的上了樓。於是心裡更清楚了,決定是龐興國又拿什麼話在勾引她,說不定最近已來往過好多次信,只是他不曉得罷了。

  他很想去清問。但是華老漢能告訴他嗎?那是王嫂引薦的人,心目中只有王嫂和三小姐的。問王嫂嗎?那簡直比直接問陳莉華還難了,說不定還要抬出她一番怪話哩。

  他本可以假裝不曉得是誰給她的信,甚至可以假裝認為是文愛娜寄來的,故意跑上樓去,向她搶來看看,到底寫些什麼,以便自己好籌劃應付。但是他不敢。他曾經偷看過她一封不甚要緊的信,被她察覺了,一直鬧了三天三夜,後來還是賭了咒不再看她的信方罷。犯咒不犯咒,他倒不管,令他膽怯的,還是那種拼死命的吵、拼死命的鬧,其間還搭一個端血盆的王嫂,這比起區利金之對付文愛娜還難,他二哥早就向他說過了!

  一想起他二哥的話,他真佩服極了。到底長他十二歲,留過洋,讀過什麼心理學的人,確有見解。當他正商量著要與陳莉華同居時,他二哥就切實告訴過他:「你們既然戀愛到如此地步,你最好就該鼓舞她正式同龐興國離婚,不但要經過法律手續,還得多登幾個報,這樣,使她感到難於回頭。然後,再和她正式訂婚,結婚必須辦得熱鬧,也必須多登幾個報,這樣,使她感到難於翻悔。如其不然,你有好多把握,能永遠抓住她?你豈不曉得,她已是戀愛老手,相當有了名的?不過,如今有了歲數,已到追求歸宿的時候,倒是你的機會。但是,西人的諺語說得好:機會的頭髮是生在額上的,若不迎頭抓住,它就永遠過去了!……」

  「唉!我就是這麼心懸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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