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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有這種打算,所以才能不把積存整數的錢胡亂花掉,而拿去買了兩輛沒有牌照的舊街車,收拾收拾,改為長途車,自己拉一輛,又放一輛出去。照如意算盤打去,不出三年,可以孳乳到十輛車,他就可以自己不拉,而只是當老闆坐收租金的了。然而事情卻不順遂,第一,車子的價錢越來越大,尤其橡膠皮帶,像鋼珠、鋼絲等一切本地造不出的,都因來源斷絕,一漲就是十幾倍,還這樣受統制,那樣受統制,花夠了錢還是弄不到手;第二,人心不古,車子一放出去,就令人提心吊膽,不是租金收不夠,就是連人連車都不見了,有時是人被拉壯丁的拉去,車則順便沒收,有時是人把車輸了,吃了,嫖了,總而言之,再拿錢去贖取回來,已經是壞得不能再壞的車子,吃了大虧,還無處申訴。

  自己一想,在社會上沒有勢力的人,休想學有勢力的人去吃別人的血汗。因此,在前兩年,才收拾餘燼,把所有的錢全借給一般頂相信得過、有身家顧性命的同業,和頂熟悉而十二分可靠的,做小生意的同鄉們,每月收取一個大一分二的利息,而自己則托人介紹到陳家來拉陳起雲和陳登雲的私包車。

  由此,周安的生活更安定了,他不再每天計算那必需的三頓菜飯錢。他還自慶幫著了陳家,伙食比好多人家的都好,吃得不但舒服,並且增長氣力。又自慶幫的不像許多當老爺、當先生們的人家,每月只是乾巴巴的幾個講死了的工錢,而陳家則不同,除了到處同闊人們應酬,每到一處,必收一筆額外的飯錢外,還有號上和公館裡不時有從牌桌上分得的頭錢,這兩項的收入,就比死工錢強多了,還有不時修理車子,照規矩的回扣哩。而且到去年秋天起,物價生了翅膀時,他算來就是每月放到大一分二的利息,也不強,並還時常焦慮著你圖別人的厚利,別人卻圖你的本錢。

  這也有例的,他認識的一個同業,每月積存的一些錢,因為沒處存放,也同他樣,不肯嫖賭嚼搖鴉片煙胡花,而自己也是無家無室,光棍一個,便按月借給一家開小飯店的熟人,也是以大一分二的利息照算;每月的利息他不用,並加上新積存的,又歸在本上行利,不過半年,就翻到十幾二十萬元,可以取出置片地方了。可是,就這時,飯店倒了帳,兩口子搭一個娃兒一溜煙沒見了。存錢的人不只那車夫一個,怎麼了呀!找人找不著,告狀沒人理,向人說起來,不被罵為「大利盤剝人,活報應!」就被罵為「蠢東西!有錢為啥自己不使,卻還要想人家的?」莫計奈何,只好歎氣。他,周安,是有打算的,怎能不設法把些本錢收回?怎能不夥著號上的幾個管事職員,見可以賺錢的買賣,也乘機買進一些,賣出一些,囤積一點,居奇一下?可以說,直到現在,周安已是八達號小賬簿上的一員,他的前途很有希望,他也越發不能離開陳家的了。

  不過他的衣服還是那一身,天氣已經涼了,仍是陳登雲給他的那件補過的短褲,仍是那件補過的夏威夷汗衣,仍是那件穿過一年的羊毛背心;因為尚未出門,尚穿了一雙顏色業已灰敗的舊線襪,和一雙變成灰色的青布鞋。但頭上卻戴了頂陳起雲給他的舊灰呢博士帽,大概下床就戴上,還未學會進房門就揭下來的禮節。

  「我問你,莊青山取過保沒有?」

  「他才上省拉了半年的車,人生地不熟的,哪能找得到鋪保!」

  「但是照規矩要保人的。」

  「我保他就是了……他也是我們一塊地方上,有根有底的人,不為拉壯丁,哪會上省?人倒老誠,沒拐帳,五先生,你過幾天就看得出的。不過還沒幫過人,不大懂規矩,我負責教他就是了。」

  「這倒沒多大關係。只是趙少清呢,也是你舉薦的?……」

  「是我舉薦的。」

  「聽說他快要出醫院了?」

  「昨天馬經理告訴我的,說接了啥子通知,說他可以出院了,叫我今天有空就去接他出來。」

  「出來後又咋個辦呢?」

  這卻把周安問著了,瞪起兩隻不怎麼狡猾的眼睛把他主人看著。

  「咋個辦?你想一想!」陳登雲重複了一句。隨在所穿的一件絨浴衣的袋子內將紙煙盒摸出。

  周安正待去找洋火。

  「我有火。」煙盒上附帶的打火機已噠一聲按燃了。

  「還是勞煩五先生給他想個辦法罷。要是右手不殘廢,還可以再去拉車。唉!也是他命運不好,那天偏會著汽車碰上了!你五先生曉得的,我們在後頭是咋樣的在喊呀!他會聽不見,不是鬼找到了嗎?」

  「哪有那麼多鬼!」陳登雲笑了笑:「只怪他自己太冒失了!……我問你,他那手難道真個不中用了嗎?」

  「就只打不伸。不曉得那洋醫生是那們搞起的,肩膀上開刀,會把手杆弄出毛病來,害人一輩子!」

  「我想,衛先生那裡,還可問他要幾個錢。不過,也不會多。你想嘛,是你跑去碰上別人的汽車,並不是別人把你撞傷的,這是一層。還有哩,別人已經出了醫藥費了。真是死了,倒還可以要他一筆撫恤,如今只是殘廢了一隻手,並不算怎麼了不起的事。如今打國戰期間,一天裡頭死好多人,殘廢好多人,國家又撫恤過好多呢?軍政部規定過,一員上將戰死了,撫恤不過十萬,治喪費頂多一萬,拿現在物價說,一萬元還不夠買一副火板板哩。但是政府只出這麼多,你能向他爭多論少嗎?我們平民老百姓,自然不能像政府那樣挖苦人,但也不能就沒個款式。設如說一個人著汽車撞傷了,就賴著要人家供養一輩子,那也不對呀!街上那麼多人,別人還敢坐汽車嗎?衛先生因為是熟人,馬經理又說過話的,所以除了醫藥費外,還可以要求他再出點錢,這已經是很大人情了,你說是不是?」

  「你五先生說得很對,只是……」

  「我想,趙少清原是躲壯丁出來的,我聽你說過,他家裡還有老人,還有田地,現在他只殘廢了一隻手,倒正好回家去做田,再也不怕拉壯丁了。我想,等他出來住兩天后,就叫他回家去罷!」

  「嗯!五先生你倒說得輕巧,你就不曉得做田的人,哪一種能離得右手?他龜子偏偏把右手殘廢了!」

  陳登雲有點不耐煩了,仍瞅著周安道:「那嗎,咋個辦呢?難道要我供養他一輩子嗎?」

  「我們也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想到趙少清年紀輕輕的,成一個殘廢人,重事不能做,叫他回去,他家又養不活他。想到五先生,你和三小姐都是做過慈善事的,啥子捐你們不在出,總可以給他想個法子的,所以才請王大娘先來說一句……」

  「王嫂倒沒直接向我說……是我忽然想起來,才問你的……一定要我想辦法,我實在想不出。現在一句話歸總,衛先生不能負責供他一輩子,我更沒有這個責任。你們商量了要賴著我,那不行!如果不講人情,他出來了,連我這裡都不准他落腳,他敢把我咋個?……」

  睜著一雙眼睛,很是生氣的樣子,一連就抽了好幾口紙煙。

  周安大概很懂得他的脾氣,只是淡淡的一笑說:「五先生,你把話聽拐了。我們哪裡是商量著想賴你!不過想到你五先生人手寬,又肯給人幫忙,像趙少清不能做重活路的人,輕活路是能夠做的,他也認得幾個字,好不好勞煩你五先生給他找一個啥子輕巧一點的事,只要有碗飯吃,過活得下去就好啦。我們只是這個意思,恐怕王大娘沒說得很清楚。」

  「連你也沒說清楚呀!」他的臉色方緩和了。

  想了一下,方再瞅著周安說:「找事也不容易,尤其像你們只能夠出氣力的人。不過既這麼說,我替他留心好了。他當過聽差沒有?」

  「當過的,只是不多久。」

  「我想,趙少清冒裡冒失的,又不大聽話,坐心也不好,也不是個當聽差的好材料。」

  「現在睡了這麼久的醫院,人比以前馴靜多了……」

  樓梯上是高跟拖鞋的響聲。

  「就是了,我今天不打算進城,你就去接他罷。」

  他先開門出去,恰迎著陳莉華走下來。

  「你在跟周安談趙少清的事嗎?……咋個的?」

  「讓他暫時住在這裡,再給他找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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