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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第十五章 是先兆嗎?

  已經正午了,樓上過道中的光線並不怎麼亮。從盡頭的窗門上向外一看,又是陰天,不過雲層並不很厚,白漠漠的幕面上,到處有一些較黑的雲團,好像在遊移,在變化,同中國畫師正在用蘸飽的水筆,打算渲染出一種什麼花樣似的。

  收割後的稻田,滿布著幾寸高露在土面外的稻樁,令人想像到長絡腮胡的懶人,一周來不曾用過剃刀的光景。

  今年這一帶的稻很茂,據說也由於白穗太多,收成不好。但在上幾年,稻麥改進所的先生們業經指出,這叫白螟,要不設法根除,是可以成災的。他們曾作了好多篇文章,也有載在大報副刊上,也有載在專門農學的月刊或季刊上;他們用了好多拉丁學名,引了好多外國教授、外國專家的名言,大聲疾呼說,川西平原的螟害不除,直接則影響民生,間接則妨礙抗戰;並列了許多表,考出許多數目字來,作各種蟲害的損失比較,指出螟害之大,盡亞于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蝗災。

  專家研究的文章,在少數知識分子中,不能說沒有效果。第一,臨時省參議員中幾位由農科出身的先生,就予以深切注意,打算特別提案,要政府想辦法;第二,中央政府專設管理農事的機關,也為這事,呈請撥出一筆專款,敦聘專家寫出了若干篇專門名詞較少的通俗宣傳,印成小冊子,特為由重慶專車運交省政府散發,「以廣宣傳,而除螟害」。

  後來由省府提出省務會議,經各首長考慮了又考慮,商量了又商量,還是按照公文程序,將運省的小冊子留一部分備案存查外,其餘又專車運往重慶,只是飛令農總會分發各農分會,「以廣宣傳,而除螟害」。農總會當然不敢怠慢,開了三次臨幹會議,才決定按照螟害區域之大小,分配小冊子寄發之多寡,然後又將部分運渝的小冊子,打成包裹,交郵政轉寄到成都。三個月後,成都農分會果然奉到,還好,立刻就各撿一份,隨文分發到附郭各鄉鎮公所歸檔,由「以廣宣傳,而除螟害」,變成了「以清手續,而重會務」。

  看來今年這一帶的農民,還是不會知道那小冊子上所告訴的簡單根除螟害的方法的。因為陳登雲還未發現有一棵有螟害的稻樁被掘出來焚燒的跡象。想來在不久時候,有些田必又灌滿冬水,有些田必又翻出來點麥子、點油菜子,而那有問題的稻樁,仍然和以往一樣,作了自然肥料。這一來,倒真正的「以廣傳佈,而利螟害」了!

  陳登雲倒並不注意這些,他只不過順便看看天色,也順便看看地面上的景物。遠遠的是特為疏散而修造的學校、民房,黃澄澄的麥草稻草屋頂攤了一大坪,想像從飛機上看下來,大有一個臨時工廠的嫌疑,而真正的和軍事有關的一個機械工廠,確乎就在那左近,占地也很大,房屋也不少,雖然聽說成績並不如它名字那麼偉大。

  倒是鬱鬱蒼蒼的武侯祠的叢林,似乎還不算什麼一個足以引人注意的目標!因為在它四周的農人家,哪一處不是竹樹蓊然,互相掩映?從天空中看下來,必像陸海中無數小島,而武侯祠這個島大得很有限。

  他也只是這麼瞭一眼,便靸著拖鞋走下樓梯,剛要進他書房時,王嫂已提了另一小桶熱水正要上樓。

  「王嫂,今天早晨是不是飛過了好些飛機?」

  「不是嗎!一清早就飛起了。」

  「你看見沒有?」

  「看見一些,我起來得晏一點。」

  「啥樣子的飛機?那聲音好大!」

  「四個頭的也有,兩個頭也有。」

  「哪一種多些?」

  「我弄不清楚,你問周安、莊青山他們。」

  提到莊青山,他忽然想起了趙少清的事情,看見王嫂已經上樓,他遂推門進書房來。

  書房還是區利金所佈置的那樣,當他二哥陳起雲在此小住時,因為難得用它,並無什麼變更,他同陳莉華住進來,也一樣的難得用它,有客來和他們不出去時,所利用的一多半是客廳,一小半是書房隔壁那間起居室。

  其實書房也只是一個名義,和政府組織中某一些部會一樣,對有些人是必需的,是有用的,對某些人則是照規矩有這麼一種東西罷咧!

  書房中最能名副其實的,就只那張相當寬大而新式的楠木寫字臺,和那張有螺絲鐵心,可以任意旋轉的皮圈椅。雖然靠壁也安了一隻玲瓏精緻類似書架的東西,但隔著玻璃門,看見裡面卻放了些空酒瓶、空罐頭,和一些家用的藥水瓶,以及裝針藥的紙盒、藥棉花、膠布、洗眼睛的玻璃杯、浣腸用的傢伙等,一部分是舊存,一部分是新收。書案上並無文房四寶,只擺了一隻插筆台,還插有一支廢而無用的鋼筆。幾隻盒式藍紅墨水缸,倒都是來路貨。還有一隻印字盒,盒蓋上放了一隻橡皮圖章,刊的仿宋字,文曰陳莉華章,有一本《金粉世家》的封面上,就蓋有這樣一顆藍色印章。

  《金粉世家》《春明外史》《落霞孤鶩》,這幾部大書,並未擺在書架上,也未置於案頭,而是隨便放在美人榻旁邊,一張擺有香煙碟的茶几上,足見陳三小姐倒是在這裡用過功的,所以人跡雖疏,而書房裡倒一樣的乾乾淨淨。美人榻前尚有一幅金黃色的小地氈,絨面有寸許高,可以想像一雙精巧的高跟女拖鞋放在上面時,是如何的豔冶!據說,是文愛娜特特送給三小姐的,並表明過,是外國貨,在香港淪陷前不久,某一位大員帶來送禮的名貴東西。

  但這些全未被陳登雲注意,也同稻田,也同其他景物樣,對他都太熟了。他一進來,對直就走到側面窗子跟前,打開窗門,向外大聲喊道:「周安!……周安!……」

  「嗨!……」

  「到書房裡來,……有話跟你說!」

  周安像是在洗東西,進來時還拿著一張布手巾正在揩手。

  三十幾歲,出身農民的人,身體很結實,手腳粗大,皮膚是紅褐色。認得字,可以看唱書,只是不能寫信。在成都拉車有好幾年了,據他自述,是民國二十四年被過路兵拉夫擔東西上省,便因而改了行。這一來倒好,同樣出賣勞力,而拉車的收入,比起拿鋤頭挖土,值得多了!而且使他更其安心的,就是在家鄉是吃的雜糧,成年的玉麥紅苕、胡豆豌豆,而在成都,「管他媽的,頓頓都是白米飯!生意好,還要吃他媽半斤幾兩肥肉哩!」民國二十五、六年拉街車,那時,車少人多,生活低,不容易掙好多錢,「以前一塊硬洋錢換二十九吊銅元,拉他媽五六裡路,不過吊把錢!覺得錢太少嗎?但是拉上兩三趟,就夠你一兩天的繳纏了。

  後來,一作興使鈔票,物價就漲啦。一塊錢的票子,換二十吊銅元。我們還是拉一吊錢,拉兩三趟,就只夠一天的繳纏。幸而好,國戰打了起來,賣氣力的年年著拉去當兵,一大批一大批的朝省外開,拉車的人越少,掙的錢就越多,從二十七年起,倒過了幾年快活日子!」但是也得虧周安尚能保存著他那農民的素質,自幼在土地上工作,很難吃得八分飽,也很難穿得八分暖過,曉得掙錢不容易,掙一個就很重視一個。有時錢積得有個整數,在疲勞過度後,也曾動過念頭,對於那般同業勸誘的話,也曾打算試一試。譬如說,抽一口鴉片煙就不覺得累了,人也精神些;或者打個平夥,大酒大肉吃他媽兩頓;約幾個人打場把亂戳消遣消遣,諸如此類,是他同業中十有九個不能免的。然而他偏偏有那種牢固的成見:「不容易掙來的錢,哪能那麼亂花!」也幸而他還有一個尚在賣著勞力的父親,在故鄉分佃了別人五擔多包穀土,帶起他那自幼就童養在家裡,在民國二十年才和周安圓了房,已經生了一個女兒的媳婦,辛苦的過著日子,隨時打著信來向他訴苦,問他要錢。因為尚有一個不能拋棄的家,便有一重不能拋棄得了的果,同時也才有了一個「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信念,而時時鼓勵著自己:「莫只圖眼前快活,趁著年輕力壯,趁著正好掙錢時候,趁著還能吃苦,扎實累幾年,把眼前這個國戰耐磨過後,回家去多弄幾塊土,放放心心去種我的地,有收沒收都莫關係,過一輩子清靜日子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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