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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十三章 問題全解決了

  「說到行市,我倒要問你一句話……你進來嘛!站在外頭說話,多不方便!」

  「等我把書包放下……啊!你何不到我房間裡來?……當真,我還有件事要同你商量哩!」

  唐淑貞果然是靸了雙舊白緞繡花平底鞋,而且是光腳兩片,並未穿襪子,而且在白知時床前一張舊藤躺椅上一斜靠下去,衣衩朝上一撩,晾在外面的,幾乎是光光的兩條大腿。

  白知時在床上疊著那件舊膠布雨衣時,不由把那光腿盯了兩眼道:「天氣已經涼了,你們還不穿長腳褲子,不怕著涼嗎?」

  「難為你操心!如今哪個還穿長腳褲子!」

  「打霜下雪時呢?」

  「還不只是一條搖褲?講摩登的,仍只一塊兜著屁股的三角褲。你簡直連這個都不曉得嗎?太規矩了!」

  「你不曉得我已是好幾年的寡公子嗎?」他頗不好意思的瞥了她一眼。

  「不一樣!」她也還了他一瞥,卻是很有信心的樣子:「寡公子不規矩的多囉!」

  還是一杯照例的白開水遞到面前,她公然也伸手接了。

  「你說有啥事同我商量,是啥要緊事嗎?」

  「在我好像是要緊的,我硬想不出再好的挽救辦法,你心思細些,……」

  「難怪這兩天看你焦眉愁眼的,活像生意做蝕了本樣,老實說出來看看,如其為銀錢的事,那好商量。」

  「唉!倒無關銀錢!說起來很簡單,就是黃敬旃那娃娃,也和他一夥同學樣,要投效知識青年從軍去了,你說糟糕不糟糕,這事真把我難壞了!」

  他更其把兩道又粗又短的眉頭蹙了起來,大額腦上的皺紋顯得更多,上唇上一撇濃黑小鬍子也好像有點抖顫。

  「我默倒是啥傾家破產,了不起的大事情?」她把開水杯向身旁一張小方桌上一放,毫不在意地說:「這點小事,也值去費心思!年輕人是火爆性情,既是點燃了,就讓他去罷,好在從軍也是好事情!……」

  「還消你說,我們還這樣的在向學生鼓吹哩。不過你要曉得,黃敬旃是我親妹妹的獨子呀,他們黃家四房人就只這一根苗,他母親又是少年守寡,比你居孀時還年輕得多,那時,黃敬旃才出世八個月,今年他已十九歲多了!……」

  「你妹妹居了孀,為啥不再嫁呢?到現在,不是兒女一大堆了?」

  「你哪裡知道,我們外州縣的風氣閉塞得很!有碗飯吃的人家,都講究守貞守節的,如其不然,大家都要笑你,連你的父母兄弟都要受批評,說家教不好。」

  「那嗎,像我現在的辦法,也要不得囉!」

  白知時略為想了想,才道:「我說的是前一二十年的風氣,現在新思潮湧去了,當然不同。比如從前有飯吃的人,哪個肯把子弟送到成都來讀書,說是怕到繁華地方來學壞了,而今來讀書的真多啦!尤其從二十七年起徵兵以來,連吃不起飯的人都鑽頭覓縫的要進學校,縣裡容不下,便朝省城跑,你不見星期天到我這裡來的一大群年輕人,十分之九都是二十七年後進省的……」

  「你的話一開頭就拉到旁邊去了,這又不是學校。」她的第二支小大英又吸燃了,還故意斜起眼睛笑了笑道:「就說黃敬旃的事罷,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要他去。因為他不比別人,又是獨生子,他媽又守寡十九年,就以體格說,他嬌生慣養的,也受不住軍隊生活的苦呀!」

  「那嗎,你不准他去好了。」她仍然蹺著光腿,躺在籐椅上。

  「你倒說得容易,可不知道知識青年從軍,已經成為一陣風啦,連蔣委員長的兩個少爺,一個已經做到專員,一個已經是上尉軍官了,都奉命首先報名,跟著就是院長的大少爺啦,部長的弟老爺啦,什麼長的侄少爺、孫少爺啦,都從了軍。並且說得那從軍簡直比啥都好,比啥都有出路,其實把青年人鼓動起來的,倒不只這些,而說的是並不在國內受訓練,是直飛印度,直接受美國軍官的訓練,美國是民主國家,軍營生活也不像國內的黑暗專制。

  又說只三個月,就可以編成正式軍隊,向敵人反攻。青年人的救國情緒是直線的,只要你一鼓動,不打算把他們領到牛角尖上去時,他們就是一團烈火,任何人都無法把它撲滅。前幾年,一些青年拼著命要朝陝北跑去的,就是為了救國。由於那方面懂得青年人的心理,可以指示一條直線給人走,而我們這方面的人,卻偏要把青年造成一夥老成持重的中年,不曉得利用,只曉得害怕,越害怕越要把那一團烈火設法撲滅,於是什麼殘酷手段都使用出來。

  這幾年裡頭,真不知糟蹋了多少性情真摯的好青年!未來的國家社會所受的損害不說了,你光看近兩三年來的抗戰,打成了個啥樣子,人氣越打越淡,人心越打越冷,社會打掉了頭,無論何人只顧打自己的算盤,還虧了一些報紙昧著良心說我們是越戰越強,到近來更因為羅斯福總統拉了我們一把,一些人簡直喜歡昏了頭,沒名沒堂的喊著我們是四大強國之一!但是我們平心靜氣想一想,歐洲的反攻,別人已經打進德國邊境,俄國這面,更是打得有聲有色,太平洋上,光靠美國獨立撐持,也打到了菲律賓,東北已經動手被炸,眼看著日本本土也快要著B-29的光顧;可是我們哩,長沙失了,衡陽失了,寶慶失了,這兩天,桂林、柳州又看不保,這還好說越戰越強嗎?

  還有臉面冒充四強之一嗎?到了這樣緊急時候,才在訓練新兵準備反攻,也才知道利用青年人的熱情,也才聽了美國人的指教,不再害怕知識青年,也才容許他們去走救國的直線,啊,說起來,真對不住國家呀!但是,青年人悶了這幾年,眼看著死氣沉沉的一張厚幕,一下子揭開了,可以聽憑他們呼吸行動,聽憑他們去找自己本就歡喜的道路,你想,我們有好大本事能去阻止這一陣風?何況從政府起,還加勁地在鼓動!我自己想了幾天,實在沒有那移風易俗的力量,憑良心說,我倒贊成的成分多哩!」

  唐淑貞覷著兩眼,只顧抽煙,一直靜靜的等他住了口後,才哈哈一笑:「你的大講演發表完了沒有?」

  「大講演?」他大睜著一雙相當機靈的眼睛:「啊!哈哈!……原諒,原諒!」

  「倒不怪你!……你搞慣了,不管在啥地方,也不管是啥子人在聽……不過,我倒要勸你總該留點心!我前頭那個也是這樣的脾氣,管你啥子人,只要話匣子一打開,就只他一個人唱,把人得罪了,還不明白。」

  「是的,我相信你的話。歷年來,就因為無心之言,得罪的人太多了。我也知道自己的脾氣,所以只好在目前這個小環境裡生活,大家都曉得,我縱說錯了話,尚不至於惹是生非。要是掉一個環境的話,……」

  他於是想起了他的第二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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