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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也在這個星期裡,他接到他一個老學生的信,要聘請他到下川南一個偏僻縣份去教書。那學生並不是他怎麼得意的門生,以前在中學讀書時,也並不是成績怎麼好的學生。不過這學生相當活動,直到去年在重慶一個什麼中央辦的而不直屬于教育部的大學畢業後,到成都來時,凡以前畢業同學和學校裡略有聲名的教習,全被拜會親候,而白知時因也在公園茶館裡和玉珍園的酒席上道謝過他兩次,並且很受過他一番照例的恭維,這在師生關係上說起來,真是不尋常的關係。於是白知時對這老學生就不由的譽不絕口,認為在目前這種人情磽薄的社會,起碼也算得中流砥柱了。到今年春季,忽然從報上看見各縣中學校長更動題名,他的這個了不起的學生居然被發表了他那縣裡的中學校長,他只好拍桌讚歎:「好快,好快!……到底英雄出少年!……」

  繼後,就常常在報紙的那縣通訊上,看到他的名字;很活動,也很響亮,又是什麼三青團的書記,又是什麼調查會的委員,總而言之,三個月不到,光是官銜就有了五個,而且照規矩說,非很有資格的士紳,非在社會努過多年力的人們,是不容易爬得到的地位。就是這個非同尋常的學生,平日也偶爾通過信的,忽然來了封掛號信,在幾句客氣話後,就直率敘明,要聘請他到那中學去教書。條件優厚,不任管理,只教十六個鐘頭,致送一個半專聘,去的旅費在外,學校供應食宿。並把那縣的生活費用,錄列一單附上,看起來,只穿的一項貴點,其餘,無一不比成都便宜到五倍以下,而尊師米,還是以五十幾斤的老秤為一鬥計哩。

  這頗打動了白知時的心,同時又知道因為那縣過於僻遠,凡性情不很沉著的人都不肯去,就去,也住不久;都說要安心發財的,倒可以去,太黑暗了,看不慣。他哩,教書教到現在,已漸漸糊塗起來:盡如此受苦,盡如此挨窮,不知到底為著何來?總之,既不能改行,同樣是敷衍鐘點,同樣是誤人子弟,到不如趁著還未餓死,還有氣力,就著本行,抓他媽的兩手,不害人,不犯法,良心問得過,而養老之資也可望作部分解決,比較之下,何樂而不為呢?這是為的利,他想走。

  就這時候,他的本縣奉命成立臨時參議會,說是準備民主了,不能不有個像民主設置的議事機關,如同國防最高委員會的參政會樣。這事,在許多大員們的口頭說了頗久了,也同結束訓政似的,一味的是大員們極願意幹,而且也拼命的在幹。然而老是百姓們不聽話,叫他們自治,他們不,叫他們自理,他們也不,老是賴著大員們管、衛、教、養,害得大員們被盟邦指摘,竟自不客氣地說,雖是什麼近代聖人手訂的,總之近乎什麼叫法西斯的制度,要是不改來像我們樣,那我們只好不幫忙了。

  啊也!不幫忙,這怎麼可以呢?於是只好咬著牙巴,叫大員們不要太過勞,趕快,趕快,設法把民主表現出來,於是才又換過嘴巴,從大員們起就拼命喊將起來:你們該民主呀!我們累了二十年,你們還不民主麼?從此,管、衛、教、養都是你們的責任,你們敢不民主嗎?如此一逼,誰敢不奉命民主?好多縣的臨時參議會,因才無計奈何的組織起來。

  雖說有所組織,到底百姓們還是關在黑漆桶內在受訓。所受的,仍是被管、被衛、被教、被養,一年加緊一年的那一套,不但手腳訓得痹麻,即神經也冥頑不靈了。「怎嗎!要民主!卻沒聽見說過!可是地頭上出的?好多錢一斤?要是重慶買得出,我們就湊錢去買來繳了罷!想來也同征實,徵購,拉壯丁,過分消費稅一樣的新花樣,不奉命行事,要犯法的!」於是,各縣都由執政執黨執軍的人代了表,紛紛向重慶去採買,重慶的貨有限,才採買到成都,而白知時雖不時興,到底離故鄉已久,一切情形不明,又因教了很多年書,可說是在另一個世界內,邈矣夫不知生民疾苦,正好提拔出來,去扛那面民主招牌。於是,便一連來了兩次專使,要他回去當臨時參議員。細問之下,什麼權力都沒有,除了舉起手來喊:「贊成!贊成!」不過,也有收穫,便是訃聞上可以刊出這項官銜,生雖不能利人,死卻可以嚇鬼。這是為的名,他倒想走,又不想走。

  為名的事,他已決心不幹了。但好些在省的同鄉,連一夥學生在內,卻要他幹,他們勸他,責備他,大意是「地方上的事,要沒有幾個如先生樣的正派人出來參加,那簡直更會弄得一團糟。雖說這臨時的發言機關,仍然操縱在縣長大老爺手上,不能像民國元二年的正式縣議會,但是到底比二十幾年來,連影都沒有的好,起碼也稍稍可以為人民大眾向政府申訴一點疾苦,縱說政府不完全聽從,但總知道一點兒,此其一。

  設若參議會中多幾個正派人支持,也比較有力量,人民大眾再加以擁護,縣長大老爺至少不敢像近幾年來之猖狂為惡,不敢像近幾年來之借著打國戰為名,殺人要錢,一切以便宜從事,大大小小事情,起碼也得同議員先生們商量商量,此其二。

  還有那般同縣長大老爺一鼻孔出氣的區長、鄉長、保長、甲長們,平日狐假虎威,欺壓人民,縣長殺一個人,他們就敢殺十個,縣長要一千元,他們就敢要十萬元,縣長保護他們,人民把他們沒奈何,如其議會裡再沒有幾個不與他們同流合污的人,那他們更得勢了,人民更會被糟蹋得只有死路一條了,此其三。從挽救桑梓上著想,先生真應犧牲一切,回去服務!……」說來說去,大有斯人不出如蒼生何之概。

  雖然縣中也有一些親戚故舊同樣歡迎他回去,說是仰賴他的力量,大家也可得點好處,至不濟事,也可抬一抬頭,免得派款多出錢,抽丁多出人。但是反對他回去的,也從縣裡一直鬧到成都,善意說法,是他多年未曾回去過,早與地方隔閡,「連人都認不清楚,哪能代表人民?雖說他是本縣人,但聽說他在成都置了產業,並安了家,已經算是外籍了!」還有惡意的攻擊,一定硬派他於二十八年鼓舞民氣,加強抗戰力量時,加入過共產黨,「一直到現在,都有左傾嫌疑,思想不純正的人,就是國家的叛逆,其罪浮於響應敵偽!我們人民不要這種奸人來當代表,如其敢冒昧回來,我們人民一定打倒他,為國家除害,為民族伸張正氣!」其次,則罵他人格卑鄙,對其已死之父母不孝,對其孀居之胞妹不悌,讀書時則逢迎師長,教書時則籠絡學生;甚至連他耐貧耐苦,牢守崗位,也成了他的罪過:「連切身問題都解決不了,怎能望他解決人民的問題!」這麼一來,自然更堅定了他不幹的決心。

  但是為了多得幾個薪水的事,卻令他徘徊起來。如其不有續弦問題,他倒早已接聘,對於成都本已生厭了,更何庸留戀?而今日尚放在心上考慮的,只僅續弦以後的利害。自己搭做藥材生意的一點血本,那是不能動用,也不敢動用的,僅僅偶爾透支一點紅息,貼補每週教三十四小時而收入的不足。未續弦前,安貧不安貧,自己盡有頗多的自由,然而有了老婆,並有了兒子呢?他雖沒有過兒子,但有過老婆之累的,添一張口的吃已惱火了,還又添一個身子的穿,算一算,全部收入,斷難兩者兼顧,何況還有一個現成兒子的教養?

  到那時,烏龜王八且有非當不可的苦處,哪還說得上安貧不安貧的自由!雖是唐淑貞曾坦白表示過,她的一切穿吃嗜好,和高繼祖的一切教養費用,全行自了,不要他出一個錢,甚至於他的衣食住行,也連帶解決,不要他再操心,「教書多辛苦!你已快五十的人,還能支持幾年?一個月收入幾文吃不飽餓不死的錢,不夠我的紙煙費,不如爽爽快快的丟了它,趁著我手順,幫我跑跑安樂寺,老老實實發一筆國難財,享幾年福罷!」話是這麼甜法,他倒更其不放心起來。

  「她圖我的啥,一個沒有前程,沒有發變的教書匠?我又有啥子特長打上了她的眼?將來又以啥子方法抓得住她的心?」他先是自卑的這樣尋思。其次,再深一層想:「如今的世道不像從前;男女間的離合太容易了,社會也看慣了,不稀奇,法律也沒有保障,就是有地位的人們,也可時而結婚,時而離婚。婦女們見異思遷的更多。今天是高太太自動選上了我,不但無條件的嫁給我,甚至還願意供養我,倒好,說不定算是我的老運亨通。但是高太太還年輕囉,雖然吃一口鴉片煙,模樣也不算怎麼動人,可是我沒有同她有過什麼了不起、拆不開的關係,像年輕人講的啥子戀啊愛呀的,假使她一旦不高興了,要換個口味,她是很容易辦到,只須向人略微示個意,自然就有希圖錢,希圖人,希圖當現成老子的人們去巴結她,勾引她,而且只要比我稍為隨便一點,比我漂亮一點,比我年輕一點,比我有辦法一點,都有真資格的;何況現在人心不古,像這樣甘願檢便宜的男子,豈少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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