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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午餐和晚餐兩個英文字是一看就認識的,其餘幾個字得翻一翻字典。

  「我曉得了,白先生。不用翻著,那是空軍們在飛機上用的飯食呀!」

  「一準是的,高太太——啊!姑奶奶,你真聰明!……」

  一支小大英就遞了過來,同時笑得連幾顆略帶烏黑的牙齒全露在外面。

  「謝謝你,我是不吃煙的……」

  有了應酬,自然就交談起來。次一步便是要請白先生在夜間空閒時,每一周給高繼祖補習一點算術和國文。因為「娃兒在牛華溪中心小學沒有讀上幾本書,他老子公事又多,從沒管教過他,幾年來都誤了,趁著才進高小,每週補習兩三次,或者把功課做得起走。」

  白知時本不答應的,但是看見娃兒還馴謹聽話,他外婆又聲明了不再加他的房租,雖然別些佃客全須再加百分之二百時。

  關係到了賓東,談話的機會就更多,而談話的範圍也更大了。不到兩個月,彼此的身家,彼此的經歷,彼此的心性,彼此的嗜好,彼此的愛惡,好像彼此都很了然。高太太最感覺白先生是好人的地方,便是白先生自己只管連紙煙都不抽,但從沒有勸她戒過鴉片煙。這一點,就與她在近年來所碰見的男子們不同啦!別一些男子,好像都比白先生強,就連在警察局裡服務了多年,直無升遷希望的那兩個親戚,也好像比他有出息。不過那兩個人曾在代她買煙膏時偶爾說過「這東西雖然還多,但越來越貴,一天多吃兩口,實在劃不過,不如戒了的好!」從這上頭想來,白先生卻又比任何人都好,通達人情,心地純善。

  但是白先生到底還有點書呆子氣,第一,先不招呼他,他從不先招呼人;第二,沒正經事情請他,他只能站在堂屋裡說幾句話,讓他到房間裡坐,也必須有唐寡婦或高繼祖在一塊時,並且從不坐床邊靠煙盤;第三,唐淑貞來他耳房內時,他總要有禮貌的在溫水瓶裡奉敬一杯白開水。既未能特為她泡一碗春茶,又不肯不要倒白開水,而大家灑脫些。幸而唐淑貞有時親手做點菜送他,比如紅燒肉、清燉雞之類,他倒並不推辭,並且還聲明他是弄不出什麼好菜回敬。有時請他吃頓便飯,或消夜,他除了真正有事,也是沒有設辭推謝過,看來,他又並不怎麼拘泥,倒比別的一些人來得撇脫,來得天真。

  唐寡婦母女到底對他存的什麼想頭,他好像從未去研究過,直至最近一天,他的外侄黃敬旃似有用意地問他:「舅舅,聽說你有意思要續弦了嗎?」

  「啥子話?」他大驚地說:「你聽見哪個說的?」

  「自然有人這們說!……只看你的意思怎樣,……我們替你想,倒該……」

  「胡說八道!」白知時外表上看不出有什麼不同,還是像在講堂上說話時一樣:「快五十歲的人了,又當此國難期間,一個人的生活尚成問題哩!……到底你從哪裡聽來的?……你們替我想的,是哪幾個你們?」

  「就是同牛維新他們幾個人。」黃敬旃只要不在人眾跟前,是有問必答,而且談話也有條理:「大家商量來,都贊成你再接個舅母的好。你又決心不回家鄉去的,一個人住在成都,為啥不趁機會安個家?好在人家又有家當,嫁給你後,不惟不累你,並且還可以幫你的忙,你為啥還這們猶豫不決!大家都有意思要來勸你,才先叫我探探你的口氣……你到底有沒有這打算?」

  「我真不瞭解你們何為而有此議論?」白知時仍惶惶惑惑地道:「難道你們已替我物色到了對象,一切條款俱備,只待我一點頭就解決了嗎?……天下事有這樣容易的麼!」

  「對象不是已經有了,還待我們替你找?」

  「唔!你說的是……」

  「對啦!就是那個!」

  「莫亂說!」白知時馬起臉,嚴肅說道:「別人是正正派派的寡婦,有財產有兒子的人……唉!作興別人就要再醮,以她的身家年紀,不好找個三十幾歲,做大事,有大發變的人?……別人並沒有什麼打算……我咋行!……莫亂說!別人的名譽要緊!……」

  「舅舅,你到底是裝瘋嗎,還是當真?」

  「……」他只能張著大口。

  「老實告訴你,要不是唐老太婆特為把我喊去,叫我找個人來作紅娘時,我咋個曉得你們的事情!……唐老太婆說,你們的感情很好,又談得攏,又曉得你無掛無礙,有良心,有品行,歲數她也清楚,還說老點好,靠得住些!……又說,並不嫌你窮,她一家人並不要花你一個錢,只圖有個人撐持門戶,得她女兒喜歡,有依靠,小娃兒有人教管就行了!……又說,你是個方先生,她們都曾經向你漏過口風,希望你先提出來說的,你卻走的是方格格路;成都的風氣,從沒有女家先向男家開口的,所以她們才商量了好久,特為喊我去講明白,因為我們將來是親戚,你們結了婚後,她是我的舅母,她是我的外婆!……」

  這番話,是黃敬旃特為把他約到城牆上,四下無人,向他說的。並且同時告訴他:同學們大家都興奮得了不得,商量著去從軍;他和牛維新等,已經報了名了,只等檢驗了身體,就開到新津飛機場,起飛到印度去。

  這于他白知時,直等於兩個霹靂。

  頭一個霹靂倒還在想像中,雖然通身被震得有點麻,到底是令人高興的;其所以未把頭腦震昏者,得虧有了年紀,而又有了點世故,同時又討過老婆,對於女人的好處歹處,以及其神秘而最為男子所欣喜而視為不可測度處,也多多少少得了些經驗。在平時,當唐淑貞眉眼傳情,和她的媽殷勤過分時,未始沒有遐想過,一則,不相信以他這個毫無前途的窮教習,會被一個積世老婆婆和一個能幹的中年婦人真個看得上眼,因而更其莊重起來,生怕誤會了別人的用意,稍不謹慎,被別人瞧白了,不但聲名弄糟,並且即刻就有被驅逐而寄身無地的禍害。還有哩,就是顧慮太多了,自己沒有錢,且不說將來自己要受別人的種種拘束,即同鄉們說起,好像自己希圖別人家當,而甘於賣身似的,也是不好聽的聲名呀!

  如今事情既然叫明,顧慮倒沒有了,所剩下的只是切身的利害。當晚回去,先就找著唐淑貞,兩個人開門見山談論起來,一直就談到三更,並且床邊也坐了,煙盤也靠了。從這時起,一個大問題便橫梗心上。但唐淑貞倒老老實實對他改了稱呼,背著人稱之為知時哥,當著人則曰白哥子。而且在說話時,也不大留心禮貌了。

  苟其白知時年輕十歲,這問題是不會成問題的,只須他說一句話,隨便哪天結婚好了。不然,再老十歲,也容易解決,古人詩詠過的「我已扁舟將遠逝,得卿來作掛帆人」,橫順只有那一條路,遲一點倒不如早一點的好。偏偏將近五十年紀,說老哩,尚不肯死,明知道前途並不怎麼光明,然而總覺得光棍一條,自由自在慣了,今日與人結了婚,明天的自由生活便要大打一個折扣,猶之討口三年,不肯做官的心情一樣。那嗎,就毅然決然地不幹好了,唐姑奶奶並非離了姓白的就找不著第二個人,何況唐姑奶奶之選到他,不過出於理性上的利害打算,何嘗像小說書上說的那種,一見就迷戀得像磁邊鐵的那樣愛法,不結婚就非弄成一齣悲劇不可。

  但是,在目前只認錢不認人,正如大家所說人欲橫流之際,因了新生活,還正捧出四維八德,高喊精神抗敵,精神救國,而以他白知時之困頓,居然得蒙唐淑貞高太太的垂青,難道不即是中國傳統精神之復活,不即是傳奇上所謂的風塵知己是什麼?倘拒而不納,小則有傷個人感情,可以因恨成仇,大而言之,則是破壞固有道德,蔑視本位文化,不奉行新生活運動,而減少了抗敵救國的力量,那還了得?一言蔽之,毅然決然地不幹,他實未能出此,別的都是藉口自慰,只不過捨不得罷了。

  好在唐寡婦並未向他提出最後通牒,唐淑貞也答應他再作考慮,還是必依禮法,找證婚人,找介紹人,由她拿一筆錢出來,熱熱鬧鬧舉行結婚典禮的好嗎?抑或因在國難期間,諸事通融,簡直就照摩登辦法,僅在報上登一條「我倆同居了」的廣告,連至親好友都不請吃一台,而把兩個鋪拉在一起就了結了呢?在坤造這面倒無意見參加。

  他雖得了不限期的考慮時間,但是一周來的生活情形業已大變。第一是耳房前窗根下的行灶已不再生火出煙,不但每日三餐,已移到堂屋裡陪著唐寡婦唐淑貞和高繼祖在一張方桌上吃,而且還有意無意的自己坐在上方,唐寡婦坐在下方,唐淑貞母子則分坐左右,儼然是一家人的光景;所不同的,就只除了唐淑貞一個人外,其餘的人還未改稱呼,而好菜上桌,雖不一定要用筷子再三奉敬,但是高繼祖總要被招呼著:「讓先生多拈幾筷,娃兒家莫亂搶!以前莫人管你,以後可不同啦,隨處要學點規矩!」

  其次,就是出必告,返必面,雖沒有明文規定,但是不知不由的總要這樣做。

  今天就是個例,耳房門已自行閃開了,但只聽見一打招呼,便自然而然站在正房的冰梅花窗下去,把剛進大門所計劃的放下書包雨衣,立刻就去找人的事全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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