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天魔舞 | 上頁 下頁


  「是不是呢,我說到了心眼兒上了?……自然囉,只好怪我自家不好,為啥會把你的甜言蜜語,當成了真話,一切不顧,把啥都犧牲了:名譽、家庭、丈夫、兒女、親戚、朋友、事業!……並且還背了一身的臭駡,沒名沒堂的跟你住在一塊兒。自家不打量一下,憑了啥能把你拴得牢。說地位金錢,沒有;論才學,更沒有,充其量可以當個女秘書罷咧!年紀比你大,相貌哩,更平常極了,……你剛才不是還誇過那姓何的女娃子嗎?據我看,也真不錯!別的不說,光說年紀,人家才十五六歲,好嫩氣呀!……其實哩,就那個姓朱的婆娘,也不算壞,比我好得多,不但年輕,還多麼風騷,人家老是有說有笑,只管聲氣苕得點……」

  那男子忽然大聲笑了起來道:「剛才倒把我駭了一跳,以為你在說老實話,正想再給你賭幾個血淋淋的咒……哪曉得你才在和我開玩笑!……啊,哈哈!算了罷,該我們吃午點的時候了。」

  一伸手,便從女人身邊拖了一隻鹵漆有蓋的長方藤籃過去。

  「本是正經話,咋個說是在跟你開玩笑?」女人的臉色業已和悅起來,好像預知他回答的,一準是絕好聽的言辭。不過為了保持威信,猶然故意把一雙人工修成的,又彎又細又長的眉毛,高高撐起,使得平滑的額頭上皺起了十多條細紋。

  先是一條二尺見方的雪白飯單鋪在兩人中間的地上。

  「怎麼不是開玩笑?你想想看,那小女娃子……」

  接著是兩雙牙筷,兩隻玻璃杯。

  「……只能說是一隻還未長醒的小母雞,除非是前三四十年的風氣,考究吃這種拳大的毛臭小傢伙;不說我沒有這種怪口味……」

  接著是一大塊有兩磅重的冠生園的麵包,和用魚油紙包著的鹵鴨肝、鹵雞,以及廣東香腸、宣威火腿等,都是剔骨切碎了,只需朝口裡喂的精美好吃的東西。

  「……就是強勉吃了,也會著人笑呀,既沒有滋味,並且不人道!……至於那一個婆娘,……哈哈!……」

  接著還有一隻小小洋鐵盒的豈斯,是一個在美軍中當翻譯的朋友送的,原是半打,只剩這一盒了。

  「……雖說年輕風騷,但是……你還只覺得她聲氣帶苕,我哩,是吃紅苕長大的,更感覺得她那全身的苕氣逼人!……」

  最後是一瓶葡萄酒,重慶釀造的,據說還好,可以吃,是他哥告訴他的,他買得不少,隨時喝一二瓶,比米釀的黃酒,比玉麥烤的白酒好,還衛生,雖然趕不上來路貨。

  「……拿這些人來比,除非是安心挖苦自己,怎能不說是開玩笑呢?……算了罷!喝一杯,口也有點渴了!」

  女人把眉頭微微一蹙道:「總愛拿這些酸東西灌人!應該把那只旅行茶瓶帶來才對啊!」

  「雖有點酸,卻不是醋……」男的有意這麼說。

  「你說我愛喝醋嗎?」眼波又是一蕩漾,並且斜斜的把男子的臉盯著:「你才簡直不知好歹喲!」

  「是的,我曉得這中間的道理,不過……我倒要奉勸一言,寡醋喝多了,不衛生的!」

  這時,雲幕已遮滿了,強烈的太陽被迫與大地告了暫別,大概到明天清晨才能互道早安的了。風還是不大不小的吹著,榿樹溝邊已顯出涼颼颼的秋意。

  男的吃著豈斯麵包,並大塊的挾著火腿、雞肉,又一杯一杯地喝著葡萄酒,感到一種安適的快活。女的哩,吃得比較斯文;大概是顧慮著口紅,咬麵包和咬鹵菜時,老是翹起嘴唇,儘量的使用著那又白又細的牙齒。

  男的把腳平伸出去,側著身向地上一倒,笑道:「你說,這哪能像躲警報,簡直是有趣的野餐,可惜沒有老金他們參加!……」

  「老金他們頂膽小,一有警報,總是跑得多遠。今夜約的會,該不至於放黃罷?」

  「不會,不會,他們的小汽車跑得快。作興又到石經寺去了,也不過點把鐘就跑回來的。小馬說,今夜有要事相商,他怎能不來?愛娜來不來,倒不敢定,設若羅羅家的茶舞不改期的話……」

  「該不就是為了愛娜的事罷?」女的端著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這樣思考著說。

  「卻不曉得,……恐不是的,小馬在電話中說話的口氣,沒那麼嚴重,只是說有要事商量,叫我不要約別人,他們准七點半來。」

  「唉!愛娜也是喲!大家耍耍也罷了,為啥那們不謹慎,會弄出把柄來!……」

  「這事能由自己作主嗎?」

  「有啥不能?我就是!」

  男的又是哈哈一笑:「別片嘴,設若我……」

  一陣腳步擦著地面的聲響。

  女的忙把嘴一努道:「莫胡說!又有人來了!」

  「第二次警報嗎?……糟啦!……說不定還有夜襲哩!」

  卻又不大像。走來的並不是城市上的人,而且也只是一個老太婆和一個人穿了一條破破爛爛、藍土布長腳褲子的男孩子。這孩子,一如鄉間眾多的窮孩子樣:第一,是從吃了粽子起,有時從浴佛以後不久就起了,永遠是赤膊光腳,除了腋下和褲子遮著的地方外,全身皮膚是經太陽的紫外光線、紅外光線煉得同臘肉皮差不多;在現代人眼裡看來,據說,這才是標準的健康色,許多時髦的青年男女,還巴不得把自己的又白又細嫩的四肢,在一天裡就曬到這個程度哩。

  其次,是你從他們的體格和容貌上,差不多是難於估出他們的確實年齡;例如剛走來的這個孩子,在女的眼光裡反映出,認為同她親生的第二個兒子的年齡不相上下,七歲罷咧,然而到後來,據他祖母說起,已十三歲了;就因為尺碼長得太差,雖然已有一大把氣力,但是推車挑擔,總覺吃力;不過,他祖母又欣慰的感歎了一聲道:「呃!也得虧尺碼不夠,又不像頭大手粗成了大人的矮子;幾年來拉壯丁,也才躲過了!」其實,照林么滿這樣躲過拉壯丁的,倒不少!

  當其林老太婆同著她孫子么滿子剛走來時,那男子連忙翻坐起來問道:「又有了警報嗎?」

  先是呆了一呆,然後林老太婆才停腳說道:「你們還在躲警報麼?……早解除了。汽車私包車都接連不斷的在朝城裡跑……我們是回去的。」

  女的也忙問道:「你的房子在哪兒?有馬桶沒有?」

  「糞桶是有的,太髒了,你們城裡太太們用不來……鄉壩裡頭,哪裡不是屙屎屙尿的地方!」

  「光漠漠的,太不方便,難免不著人家看見,我們搞不來。」

  「那麼,我家屋後頭有個小糞坑,倒有遮攔,我媳婦孫女都在那裡屙,倒沒人看得見。」

  「我同你去!……有好遠?」女的已站了起來,同時把放在地上的一隻精緻的大英紋皮手提包拿起。

  「好遠點兒!順著溝邊上坡,轉過那叢竹林,不就是了嗎?」

  所謂竹林,倒看得見,在一個矮坡那面。但在女人眼裡估量來,足有城內長長一條街遠。抗戰以來,最著成績的,是城市中不慣使腳的女人,對於走路,倒也不在意下,尤其是鄉野間,動輒可以把嬌嫩的腳底頂起水泡,把漂亮鞋子在沾滿塵埃的泥土小路上走動。

  女的還用象牙筷從魚油紙包中,將吃剩下來的鹵雞、火腿、香腸挾了幾大箸,塞在大麵包心裡,遞與林么滿,並且很和藹地說:「娃兒,我請你吃塊夾心麵包。」或者由於她想起了她那二和尚了。

  娃兒很腆靦,不肯來接。一對光閃閃的小眼睛,但又不肯離開那沒有聽慣名字的東西。

  老太婆也和一般的鄉下老太婆樣,當有人瞅睬了她的孫兒,不管好意歹意,總喜歡。難得開顏的,又黑又瘦,令人一看立即可以數出好多年辛苦的老臉,登時又在兩腮上眼角上,更擠出了無數的皺褶;露出一口黃而殘缺的牙齒,笑道:「啊喲,咋好哩!沒緣沒故的,就多謝起來!……么滿子,快接了,給太太道謝,是太太的好心……也給老爺道個謝!……這一大塊,抵兩個大鍋魁囉!別一個人就吃了,……拿回去,跟二姐分!……真是,多謝啦,沒緣沒故的!」

  男的接著問;「老太婆,你從場上來嗎?聽見說今天炸的哪裡?」

  「沒聽實在。周保長說的,像是藩署街。」

  「藩署街,那們近嗎?……真是那裡嗎?」

  女的也愕然道:「小馬的房子,不是中了彩了!」

  么滿子插嘴道:「奶奶記錯了:人家周保長說的是廳署街。還有幾個人說是文殊院。」

  「哦!那差不多!我們揣測來,斷不會在城中心的……起了火沒有?」

  「沒有,只聽見打炸雷樣的響。」也是林么滿說的。

  女的把手提包打開,看了看:「糟糕!忘記了帶紙……你身上有沒有?」

  男的向褲袋裡一摸,只有一份《新新新聞》,是夾江手工紙印的,兩面油墨浸透,並且已經折斷成幾小塊。

  林老太婆道:「有字的紙,用不得,污穢了聖賢!你不嫌棄,我們家倒有火紙,只是搓紙撚的,粗得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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