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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野餐

  最後,連那個絕不開口的姓駱的木工也走了後,這一帶隱僻的榿樹水溝,仍回復了它本來的寂靜。

  要說是怎麼寂靜,也不見得。第一,榿樹上的蟬子,因沒人騷擾它,又振翼而鳴起來,而且聲音還格外的響;其次,也絕非如詩人所詠歎的「一灣流水寂無人」,原來那擠坐在溝邊、只顧自家唧唧噥噥、而從不瞅睬人的一對男女,還在那裡,並沒有走哩。

  不過到姓駱的木工走後,那梳著拖侖頭髮,而頭髮上還搽了頭油的男子,掉頭回顧了一下,便霍地站了起來,在泥沙地上來回走了幾步,一面無目的地咒駡道:「雜種們也鬧夠了!……躲警報就躲警報,偏有那些屁放!」

  那女的看來有二十五六歲的光景,全身肌肉是充分發育了的;一件白底藍花印度綢長旗袍,緊緊繃在身上,一對高聳的奶房,不消說幾乎要突破了那紡織得過細過薄的綢面,就連內面白綢襯裙的褶子,也顯然的擺露在並不太細的腰肢部分上。這時,她也感覺到可以稍為放肆一點了,便仰面躺到地上,一雙渾圓而微黃的膀膊,自然而然地曲過去襯在電燙過的浪紋發鬈下。本來沒有衣袖,這一下,連微有毛的兩腋全張了開來。而高聳的奶房,更其高聳得像兩座小丘;可惜她那男伴不是詩人,對於這,才沒有找出什麼香豔而有風致的字句來描寫,只是在看了幾眼後,直率地笑道:「好肉感!……好肉感!……」大概想到了電影的廣告和說明。

  女的有一雙當女人成熟以後,不安本分時,叫男子一見了,就會感到「原來我愛的就是這個」的眼睛。簡單的形容起來,雖只是水汪汪三個字,不過要完全刻畫出來,卻太難了;一則,水是活的,再而汪汪者,汪洋也,有如八百里太湖,不但波瀾壯闊,而且擾之不濁,澄之不清,那男子已同她交好了快八個月,幾乎成日在一處,也相當的費了些心思,還不能測出它到底有多深多淺,溺死過多少人,而今日在那風平浪靜的清波裡泅泳著,誠然快活了,但是能得幾多時呢?也還是問題?

  男子仰頭看了看上空,當頂枝葉甚茂,連日影都射不下。太陽業經偏西,強烈的日腳漸漸移到溝西丈把遠處。水田裡已成熟的稻穗更其黃得像金子;看來,再半個月,這一帶的農人就該下田收割了。

  男子從黃哢嘰旅行西裝褲袋內,摸出一只有彈簧的賽銀紙煙盒,是帶有打火機的,新近才由一個好朋友從印度帶回來,被他隨意搶了,就算朋友送給了的禮物。取了兩支三五牌外國紙煙,隨便一舉手,有一支恰如人意的剛好就擲落在那女的兩乳之間,金項鍊下面墜著的一枚翡翠雞心上。

  「該死喲!朝人家身上亂丟。設若是燃著的呢?」

  「那真該罰了,死倒不必!」一面便電影式的屈下右腿,貼皮貼肉的半跪在女的身邊,並雙手捧著那打火機,直送到女的搽得鮮紅的,並不算櫻桃小口,而且上唇還嫌稍短一點的嘴邊。

  煙捲是拈在指甲上染有淡色蔻丹的,不算怎麼纖細的手指間了,只是還沒有湊上嘴去。

  「罰啥子呢?」眼光是那麼波動著,紅粉搽得不算過濃的臉,倒笑不笑的,真嬌媚!絕對看不出是快三十歲,而且已是有了三個孩子的媽媽。

  「多啦,聽憑吩咐。」男子也微笑著,越發把上身偏了下去,「不哩,就罰我結結實實親五分鐘的嘴,再……」

  「不准胡鬧,有人來看見了,像啥子?」

  「鬼也沒有!」

  「起先不是說鬼也沒有?冷不防就來了那一夥。」女的坐了起來,一面把光赤一條,又結實又細長的右腿,屈來盤在左腿上,一面湊著打火機,把紙煙吸燃。

  只看一口煙噓進去,到相當久才撮起嘴唇,徐徐吐出一絲半縷青煙的樣子,就知道她之對於吸紙煙,並不是虛應故事。

  連抽了三口之後,方警覺似地說道:「還沒聽見解除警報哩,怕使不得?」

  「為啥?」男子仍傍著她坐下,只是兩腳蹲著,兩條被淺藍洋府綢襯衫袖裹著的手臂,搭在膝頭上,燃著的煙捲,則自自然然掛在嘴角上,樣子很為瀟灑。

  「你沒聽見說嗎?一點煙子,隔幾裡路都看得見的。」

  「放屁的話,你也相信?那時,不因日本飛機快要來了,我倒不受他的干涉。」

  「該干涉的,依我說。既然是教過你的先生,何況……」

  男子一對有殺氣的眼睛圓彪彪睜著道:「卵先生!牝先生!……離開學校幾年了,還認他先生?」

  女的把頭一偏道:「別片嘴,他不認得你罷了,若果起先向你打個招呼,怕你不規規矩矩的問啥答啥,同那兩個造孽徒一樣嗎?我看那個不說話的矮子也非凡啦,只管裝得老實!」

  男子默然了,只是抽煙。

  「現在當教書匠的也真慘啦!你看他一頂草帽,連我們車夫戴的還比他的好,皮鞋更是補了又補。」

  男子把嘴一撇道:「活該!……窮死也活該!你看他還得意洋洋的哩!……其實,告訴你,這姓白的還是好的哩,教了多年的書,聽說,找了幾個錢,老婆死了,沒兒沒女的當光棍……光棍一身輕,他比起別的教書匠來算在天上了,所以才話多屁多。」

  「看來老婆兒女才是害人精呀。」

  「所以我才賭咒不討老婆……」

  「說到這兒來,我又要問你……」

  「問了總有一百回了,我哥的信,難道還不作數嗎?如其我騙了你,家裡還有老婆的話,我立刻死,著日本飛機炸得屍骨不留!……」

  「又是血淋淋的咒,話還沒聽完哩!……我的意思,並不一定怕你已有了妻室兒女。像你們外州縣人,哪家兒子不是十五六歲就當爹的?何況說起來,你還有家當,大小總算個糧戶!二十七歲的男兒漢,有了妻室兒女,並不是歹事!我又沒有正式跟你結婚,一不算小老婆,二不算兩頭大,只要你一心在我身上,即使你老婆在跟前,我也讓得!何況放在老家,你又並不回去過老,我尤其放心。我只害怕……」

  「也給你賭過咒的!……」

  「就是你動輒賭咒,所以我不相信。像你這樣有錢有勢,又有背景,前途遠大,變化無窮的男子,哪裡不碰著拼死命愛你的年輕女人:或是啥子官家小姐囉,名門閨秀囉,生成賤骨頭的黃花處女多得很!你又年輕,胎胎兒也下得去,又曾拈花惹草來過的!當今世道的年輕男子更其靠不住!只要有女人跟他打招呼,哪個不是今日黃花,明日紫草的?甚至於還有吃在口裡,端在手裡,看在碗裡,想在鍋裡……」

  紙煙已抽到只有四分長,順手向溝水裡一擲,唧兒一聲,很像給她話句打了個逗點,她的話便再也說不下去。而且兩眼呆呆地瞅著流水,臉上現出一番躊躇而又可憐的容色。

  天上的氣象也像在給成都人開玩笑似的:當上午九點半鐘放預行警報起,直到正午日本飛機來臨,太陽閃也不閃一下,蔚藍的高空,僅只幾朵棉花樣的白雲遊來遊去,而且一會兒散個乾淨,又另自目所不及之處移過幾朵;這不僅幫助了日本飛機的威勢,使那橫行肆虐的矮子們高高的一覽無餘,而且把幾十萬向四郊十幾二十裡外跑警報的人們,也曬了個頭昏腦脹,汗水長流。

  但是,畢竟陰曆八月,收穫莊稼的天氣,不能與正六月比。任是怎麼晴明,也只是半日,一過午,到日本飛機投彈完畢,打道飛回不久,西方一片薄雲,便徐徐漫起,像片帷幕樣,越展越寬。幫助它開展的是風,風不大,已能把那一片黃熟未割的稻子吹得搖頭擺腦,活像有了生命的東西;榿樹葉也吵了起來,蟬子反而了翼。

  只有那箕踞著,一面用手巾拂著腳上那雙白麂皮膠底鞋的男子,並不感覺。他的全副精神,都被那女人的嘴、眼、臉色、神態和聲音吸去了,一心想著要怎麼樣才能使她相信自己是愛的奴隸,打破枷鎖的權,是操在她手上的;只要她不驅逐他,他哪有絲毫造反的妄念,即令驅逐了,他也絕不再找新對象,而甘願抹頸吊喉,作一個殉情者。

  心裡確乎有此感,但要婉婉轉轉,從口頭傳出,而又能夠使對方聽得入耳,並且相信到不再提說,不再生心,他自己知道實在無此口才。在平時,倒很能說,尤其在應酬場中,幾句又機智又漂亮的話,二哥頗為稱許過。但一到這種境地,感情越動,舌頭反而拙劣了,每每弄到辭不達意,有時還會引起聽話人的誤會,倒節外生枝起來。

  不說也不行,女的更疑心了,更理直氣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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