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天魔舞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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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盧的木工始終說不到本題,即是說今天的敵機轟炸了哪裡。姓駱的木工老不開口。而那個當爹爹的人乃轉而請教到白知時:「你先生可曉得炸的是哪裡?」 那個穿老式玉色麻布衫子,一味念佛號喊菩薩保佑的老太太,忽然接口說道:「明天報上總有。」 白知時把頂舊棕綠草帽當扇子扇著,哈哈一笑道:「報上有嗎?」 當爹爹的那人問:「敵機硬投了彈,全城幾十萬人跑了半天警報,千真萬確的大事情,難道不載?」 「我並沒說報上不載……牛維新,你說哩。」 牛維新先拿眼把眾人一掃,然後很正經地回說道:「我聽得清清楚楚,先生並沒說過報上不登載的話。」 「唉!你不明白我的語意。」他習慣了在講堂上的動作和口吻:「黃敬旃,你說。」 黃敬旃還在地上胡劃。抬起頭來,又拿手把那頂「指天恨地」的制帽一掀,遲遲疑疑地道:「先生說的是……是……」 好像那小姑娘噗哧一笑。 黃敬旃的臉又紅了,怯生生的眼睛一瞬,急忙道:「哦!我明白了!……」可是說不下去,連眉毛骨都紅了。 老太爺把葉子煙杆在地上一頓,微笑道:「這位先生的意思,想是說,報上一定不會登得很清楚的?……」 「是呀!永遠是敵機竄入市空,我方早有準備,敵機被我方密集高射炮火射擊,不敢久留,倉皇投彈而逃,彈落荒郊,我方毫無損失!……永遠是這機械的八股新聞。你們說,能確實知道炸的哪裡?我們到底損失了些啥?到底死傷了人沒有?敵機飛臨成都市空,從宜昌以上的人,大半都曉得,是不用說的。彈落荒郊,毫無損失,這只好騙我們自己。其實,永遠騙下去,又何曾騙得倒呢?說是騙日本人嗎?更笑話了!」 當爹爹的那人樂得跳了起來道:「著!……著!……你先生快人快語,我也常是這樣懷疑。比如重慶『六·五』大隧道慘案,明明悶死了三千多人,第二天中午,有人聽見日本廣播,早已把確數報出了,我們的報紙卻說只悶死了七百多人,有的還三翻四複地說,七百人中還有多數自己緩過氣來走了。真是只好騙鬼!你先生沒見那景象才慘哩!……」 「你先生那時在重慶嗎?」姓盧的木工興奮地說:「唉!說起來,我還幾乎在數哩!……」 年輕媽媽忽然叫了起來道:「請你莫說罷!我的先生不也幾乎在數嗎?那時莫把我焦死了!好容易才把他找回來,如今想起,還會打抖,真是虧了天王老爺有眼睛!……」 她連忙把孩子重新攬在懷裡,並拿臉去揾著那紅冬冬的小腮巴,非常母愛地說道:「乖兒,乖兒,……我的乖乖!……哪能有你哩!……」 和她搭白的那個又黃又胖的漢子,卻木木然地說道:「這有啥!亂離年間的性命,哪個不是撿著的?除非你是委員長!……這慘案雖是聽見說過,到底不如身臨其境的說得真概,你兩位說說看。」 年輕媽媽仍然叫喊道:「莫說呀……難為你們!」 老太太也道:「當真不要說。那樣淒慘的事……阿彌陀佛,人心都是肉做的!聽一回已經夠了。阿彌陀佛,……哪裡還去找地獄!」 白教習把右手一揮道:「在目前的境地,的確不好再說,何況太太們的神經已是受過刺激了的。我們還是來討論本題:今天到底炸的哪裡?」 姓盧的木工接著說道:「自然在北方。駱哥,你說是不是?」 「在北方,那何消說。我們要確實曉得的,到底在北門城外嗎,還是在城裡?」 老頭子道:「這頗難說!幾十架飛機,投的炸彈一定多。遠哩,地面都有點震動,不甚遠哩,聲音又不很大。」 姓盧的木工又搶著說:「聲音大,倒不一定很近,『七·二七』那天……」 那又黃又胖的漢子把手上的篦絲潮扇連扇了幾下道:「有啥研究頭!等解除了,進城一打聽,不就一清二楚了?」 白知時笑道:「這是英國人的精神,也是美國人講實驗的方法,但是答案不完全。我們為啥要研討?就因為我們等不得進城打聽……」 那小姑娘仰面說道:「這容易啦!我們朝北方看看,天上沒煙子,定在城外老遠沒人家的地方。」 黃胖子眯著水泡眼哈哈笑道:「對的,對的,我全體贊成!」 小姑娘好像生了氣,回頭去瞪著他道:「稀奇你贊成!」 「拐了嗎?」 「贊成就贊成,你一個人,為啥算全體?不是安心挖苦人?」 「你這小姐倒會挑字眼!我們生意人,一根筍就是這樣說的,別的人倒沒批駁過我!」 白知時向老頭子道:「這小姐腦經倒細,讀中學了罷?」 「要是學校不疏散得太遠,已經初中畢業,該進高中了。」 老太太接著道:「你先生不要見笑,也是我們把她耽誤了的。他父親是有病的人,經不住在成都受驚恐,是我主張送到遂甯鄉下他丈人家去養病。他哥哥又考上空軍,到昆明去了。家裡沒一個人,只我同她爺爺,又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有兩三個用人,不是自家親骨肉,怎說靠得住的話,所以才把她留在身邊的,不然,是應該跟著學校到彭縣去的。」 「還年輕,不算耽誤……啊!還未請教貴姓……讓我先自己報個名罷!……」 那黃胖漢子連忙附和道:「是啊!不因今天跑警報,大家怎能無緣無故聚在這一塊?可見都是命中註定。大家通個姓名,將來萍水相逢,也算故交了。我也學白先生的樣,自家報名,賤姓先……並不是針線的線,是先生的先,先後的先,……」 年輕媽媽首先表示驚異:「這姓好怪呀!」 「不怪,不怪,只是稀少得點。你們沒到過眉山嗎?那裡有個地名叫先灘,本地人又讀變了音,叫旋灘,其實就是敝族的姓,……」 「那你是眉山人了!可你的腔口又不像?」 「也算眉山人,也算成都人,我家在這九裡三分已住了兩三代人了。我們做生意買賣的,哪裡好哪裡住,比如舍間家小現刻因了疏散,就在郫縣安德鋪落了業,只我一個人在城裡做生意。將來洗手回到安德鋪,不又算郫縣人了嗎?」 當爹爹的那人接著問:「尊號呢?」 「這年成將本求利的人,還敢開號頭?有號頭就有賬簿,那才打不清的麻煩?啥子印花稅啦,營業稅啦,所得稅啦,過分利得稅啦!還有啥子商會會款、同業會派款、牌照捐、房捐、馬路捐、救國公債、美金公債,這一大堆不說了,光是一月一次的慰勞費、壯丁費、義務保安費、棉衣獻金、鞋襪獻金、飛機獻金、祝嘏獻金、就可以把你幾個血本弄得精光!像我們能有好大的本錢敢開號頭?」 姓盧的木工笑道:「那你是包袱客了,一個錢的捐稅不給,光是淨賺,格老子才安逸呀!」 「你才說得輕巧,不給一個錢的捐!你問問看,到處是海關,這樣照從價抽百分之二十,那樣又照從價抽百分之十五,只要你一捆竹子從東門進城,從南門出城,包你上個百分之三十。並且還由他雜種們估價,又沒有一定的把憑,說你值一萬塊錢,你就得該他三千塊。這樣的年成,做生意買賣簡直是犯罪!像你們作手藝的倒好!」 「好嗎?你沒有鑽在這一行裡來!格老子生活好貴喲!工錢是挨的,不能月月漲。生活哩,像長了翅膀在飛!攤派獻金還是有我們的份,不加入工會不行,加入了,還有啥子強迫儲蓄啦,團體保險啦,黨費啦,團費啦!格老子一月幾個牛工錢,光是吃飯就成問題。還是你們做生意的好,怕他捐稅再重,水漲船高,貨物賣貴點,還不是攤在我們這些買主身上了,有卵的虧吃!你們這些做生意的,有啥好人!格老子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媽的政府是大強盜,你們就是小強盜!」 「能夠算小強盜又好囉!你曉得不?限價又來了。貨物的成本已高,捐稅又重,還要限定你的賣價。賣哩,再也買不回來了,不賣哩,來查你,說你囤積居奇。經濟檢查隊就是你的追命鬼,好惱火喲!做生意!你還說水漲船高不吃虧!」 當爹爹的那人笑道:「你們吵些啥?國難期間,哪一行不在犧牲,這些牢騷不發好了。我是問你的名字,你卻扯了這一長篇……」 「原來你問尊號?哈哈,我聽成字號去了!……我名字叫長興,草字洪發……說起來倒像號頭,其實是名字。你先生呢,倒要請教?」 「朱樂生。」 「恭喜在哪裡?看你先生模樣,像是一位機關上做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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