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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躲警報的一群

  四十八架塗有紅膏藥商標的轟炸機已經掉頭向東方飛去,被九十六具馬達在湛碧長空中擾動的熱浪已慢慢靜止下來。向天上望去,那漸飛漸遠小得類似蜻蜓的黑影,好像並未遺留下半絲痕跡,悠悠然的幾朵白雲還不是那麼悠悠然!

  一條甚為偏僻的水溝,曲曲折折的打從一片丘陵起伏的地帶上穿過;溝的兩邊都是枝葉茂密的榿樹,樹下不到兩尺寬的泥沙土,再外便是水稻田了。

  在十來丈外,你斷猜不到平日連狗都不要來的水溝邊,此刻竟蹲的坐的站的躺臥在泥沙地上的公然有十多個人,而且男女老少全有,工商學紳也全備。

  當飛機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盤旋著像一群老鷹時,這十多個人恰也像躲避利爪的雞雛,心臟是那樣的跳動,神經是那樣的緊張,每一雙眼睛都亮得像寶石,每一對寶石都將其冷森森的光芒,從枝葉隙間射出去,一閃也不閃的隨著那老鷹的蹤影而移動。

  左近的高射炮發威了,砰呀訇的咆哮著,響聲確乎震耳。令人一面感到抵抗的力量不但真的在長大,而且與過去幾年比起來,還真的長大得很快。過去幾年中,這周遭十多方裡內,令人想聽一聲高射炮響也不可能。不過,那打在空中,變成朵朵雲花的炮彈數目並不甚多,而且好像並不如飛機那麼高,這又令人一面感到我們的傢伙還是不行,並不如報紙所載歐洲戰場的高射炮動輒構成一片火網,把敵人飛機打得落花流水樣的那麼威武、那麼有效力;倒不如簡直沒有,簡直像過去幾年中,到處靜悄悄的,還免得多一樣增加恐怖氣氛的聲音。

  本來,當馬達轟轟隆隆越響越近之際,整個大地好像全死僵了;人們也需要這樣的靜,仿佛有了絕對的靜,才經得住炸彈的殺傷。甚至連榿樹上的鳴蟬,人們都要丟些石頭土塊去勒令它噤聲。一個出世不過十五個月的小兒,大概被地上的大螞蟻叮了一口,忽然啼哭起來。於是好幾雙眼睛都惡狠狠地射過去。年輕的媽媽,如同犯罪樣,連忙把小兒攬在懷裡,一面拍著誆著,一面解開旗袍紐扣、汗衣紐扣,當著陌生人的眼睛,把那白馥馥的奶房扯出來;而在旁邊蹲坐著的那個當爹爹的男子,油然眉頭緊皺,擺出一面孔的不自在。

  飛機在高空兜了幾個大圈子,好像找到了要轟炸的目標,直向北方飛去後,那光是發威而看不見絲毫效果的高射炮才寂然了。榿樹蔭下恐怖的感情,也才隨之鬆弛下來。

  一對偎坐在逼近流水邊上的少年男女,首先就是幾聲清脆的哈哈。

  靠樹身坐著一個約有六十年紀的老頭兒,把一根象牙嘴挺粗挺亮的葉子煙杆的白銅鬥,向另一根樹根上啵啵啵地敲了幾下,似乎表示他的抗議。一個面容和藹的老婦人,穿一件老式的玉色麻布衫子,那一定是他的老妻、頗為惶惑的把他瞅著、像是尚不明瞭他抗議的真意,是不該笑嗎?還是不該擠坐得那麼親熱?

  一個十五六歲,紮了兩隻短髮辮的姑娘,則起一雙大眼,低低說道:「管得人家的,爺爺才是哩!」

  北方一陣大響,地面似乎有點動彈;因為相當遠,到底不如左近的高射炮那麼震耳,那麼驚人。

  一個在中學校教理化的中年人,登時就站了起來,把兩膀向空舉起,叫道:「過了關了!」

  年輕媽媽也不怕她男子皺眉了,仍然把孩子放在地上,趕快扣上汗衣。正待扣那件標準布旗袍時,才發現一個四十年紀,全身藍綢汗衣褲,肥頭大耳,頭髮剃得精光的漢子,正眯著一雙水泡眼在品評她。

  既然當了媽媽,而又生長於如此時代,自然沒有害羞的道理;只微微感覺到那涎眉吊眼的樣子,未免有點討厭。但是在跑警報當兒,被人留心關切,總比受冷淡待遇好得多,怎能不擺點好面孔給人呢?她本已臉上一燒,正掉過頭去要向她男子說什麼,忽又回過臉來,舉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對那好心腸漢子微微的笑了笑。

  原來那漢子所關切的才是她的孩子:「地上蟲多,孩子放在地上不好……你太太嫌累,我倒可以代勞抱抱……」

  當爹爹的男子正和兩個自己聲明是木工身份的人在說話。

  「今天不曉得炸的哪裡?」

  「說不定在城裡!」是一個姓盧的說。他穿了件相當像樣的毛藍布中山裝,領口敞開,露出一件洗舊了的綠色線背心;下面是赤腳穿了雙新黃皮膠底鞋;一頂舊的灰帆布考克帽揚在腦後;一口重慶腔,若不說話,你一定會猜是下江逃難來川的,尤其是口裡那兩顆金牙齒,和不時拿在手上的那只硬木煙斗,以及一盤很舊的帶尺。

  他的夥計是新繁人,倒是十足的土裝束,粗手粗腳,麻耳草鞋,揮著一把紙殼扇,背上還背了一頂土制草帽;頭髮也是剃得精光,看起來並不像那位留有拿破崙髮式的海派木工狡猾。他姓駱。

  但是那姓盧的說了之後,卻連忙向他請教:「駱哥,你說是不是?」

  姓駱的只是唔了一聲。

  「若是在重慶,我真敢寫包票,只要炸彈一落地,我有本事立時立刻就給你說出來是哪處挨炸了。」那姓盧的天生是個愛說話的,還接著說道:「格老子,成都這地方硬不同!像『七·二七』那天,我在少城紅牆巷老文家裡。他媽媽的,隔兩條街就挨了他媽十來個炸彈!……嗨!那聲音才並不凶,跟打悶雷一樣……後來,炸新津飛機場,格老子,你硬不信會是隔了他媽百多裡!我在武侯祠那帶,……呵!連窗格子都跟他媽震下來了!……駱哥,你哥子如其到了重慶的話……」

  年輕媽媽笑道:「莫勞煩你,娃兒又沉又熱,讓他涼一涼兒好。」

  「聽腔口,你太太好像是南路人?」那漢子這樣問。

  「我們是彭山青龍場……」

  「哦!青龍場,那倒是個好地方!」

  「你先生去過嗎?」

  「怎沒去過?就是今年,還去過一次,到同益去買堿……」

  「同益曹達廠嗎?」

  同益曹達廠雖不算大,但牌子很老,已有幾十年的歷史,不但青龍場的人提起它來,覺得是樁光榮的事,就是彭山全縣人也把它認為是本縣地方的新工業之母,雖然就在彭山縣城外,近幾年還新成立了另一家堿廠,幾乎是同益的生冤家死對頭。

  因此,年輕媽媽才越發同那漢子談得攏了,儼然將其當做了他鄉的故知。

  中學教習身邊有兩個穿麻灰布制服,打著青布綁腿的高中學生。一個很年輕,看來不過才十七歲,高高的、瘦瘦的,態度很是膽怯。當那抱怨爺爺多事的小姑娘好奇的多看了他幾眼時,他已通紅了臉,時時低下頭去,拿指頭在泥沙地上胡劃。另一個身材很矮,骨骼粗大,全身肌肉充實得像一條小牯牛,大腦袋上也戴了一頂青嗶嘰的,時下流行的「指天恨地」式的制帽,雖然嶄新,不僅汗已浸透,而且顯得一張面孔更大更糙更老。整個說來,實實不大像一個讀中學的學生。據他投考的初中畢業憑照上算來,應該是十九歲,但是天知道他的真實年齡,一般同學都喚之為老大哥,似乎連這位已有資歷的理化教習也未必就長了他好多。

  他是江油人,是今年春季才上省投考進了一個高級中學。同學們都知道真個考的話,他再讀三年初中,也未必有考取的希望;英文、數學幾乎是零分,已經讀到第二學期了,似乎還沒有入門;國文哩,還好,能夠寫出百多字的文言文,工架還老練,別字也不多,只是不會作語體文,而其所以能夠考取上者,據說除了得力他這位同鄉的理化教習之特別吹噓外,還得力投拜到軍事教官和訓育主任兩位先生的名下,先作了一個月的私塾弟子之故。

  因為世故相當深,不但一般年輕同學都能與之相處得好,不但師長們都能另眼相看,便是小工雜役校警等,也很恭維他,說牛維新先生真大方,會使錢,你就多弄他吊兒八百,他也滿不在乎。

  其實他脾氣也真好。老實說,簡直就叫沒脾氣。憑你怎麼惹他欺他,他總是笑嘻嘻的讓你,有時還假裝不曉得。誰也知道他氣力極大,還能夠打幾拳,有人說,七八條大漢未必打他得倒,可是誰也敢於揍他幾拳,相信他不會還手。

  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果真如人們猜的:是個犯了事的鄉長嗎?是個通過匪的袍哥嗎?是辦過小學而再求深造的紳糧嗎?全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同鄉,這位理化教習白知時一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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