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五三


  顧天成張眼把么師看著,摸不著他說的甚麼。么師也不再說,各自收了洗臉盆出去。

  顧天成從從容容走出客棧,心想,他從北場口進的場,一路都未看見甚麼興順號雜貨鋪,那麼,必然在南頭了,他遂向南頭走去。

  果然看見一間雙間鋪面,掛著金字已舊了的招牌。只是鋪板全是關上的,門也上了鎖,他狐疑起來:「難道閑場日子不做生意嗎?」

  忽見陸茂林從隔壁一間鋪子裡走出,低著頭,意興很是沮喪,連跟在後面送出的一個老太婆,也不給她打個招呼。

  顧天成趕快走到他背後,把他肩頭一拍道:「喂!陸哥,看見了心上人沒有?」

  「啊!是你,你來做甚麼?」

  他笑道:「我是來跟你道喜的!只是為啥子把鋪面關鎖著?」

  「你還不曉得蔡大嫂為護她的男人,著巡防兵打得半死,鋪子也著搶光了?」他也不等再問,便把他從石姆姆處所聽來的,完全告訴了他。說完只是頓腳道:「我害了她了!我簡直沒想到當窩戶的也要受拖累!打成這樣子,我還好去看她嗎?」他只是歎氣。

  走到雲集棧門前,他又道:「早曉得這樣,我第一不該出主意,她曉得了,一定要報復我。第二我該同巡防營一道來,別的不說,她就挨打,或者也不至於挨得這樣凶法。說千說萬,我只是枉自當了惡人了!」

  顧天成邀他進去坐一坐,他也不。問蔡大嫂的娘家在那裡?他說了一句,依舊低著頭走了。

  〖六、餘波〗

  一

  成都平原的冬天,是頂不好的時候,天哩,常是被一派灰白色的厚雲蒙住,從早至晚,從今天至明天,老是一個樣;有點冷風,不算很大,萬沒有將這黯淡的雲幕略為揭開的力量。田野間,小春既未長出,是冬水田哩,便蓄著水,從遠望去,除了乾乾淨淨的空地外,便是一方塊一方塊,反映著天光,好象坡塘似的水田。不過常綠樹是很多的,每個農莊,都是被常綠樹與各種竹子蓊翳著,隔不多遠便是一大叢。假使你從天空看下去,真象小孩們遊戲時所擺的似有秩序似無秩序的子兒,若在春夏,便是萬頃綠波中的蒼螺小島,或是外國花園中花壇間的盆景。

  氣候並不十分冷,十幾二十年難得看見一次雪,縱然有雪,也可憐得好象一層厚霜。不過城裡有錢人到底要怕冷些,如象郝公館裡,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棉套褲棉緊身,早已穿起之外,上人們還要穿羊皮襖、狐皮袍、猞猁猻臥龍袋,未曾起床,已將銅火盆燒好,只是也有點與別處不同地方,就是只管饒火向暖,而窗戶卻是要打開的,那怕就是北向屋子,也一樣。

  鄉壩裡的人畢竟不同,只管說是鄉壩裡頭風要大些,但怕冷反而不如城內人之甚。既如此刻正在大路上鬥著北風向祠堂偏院走回去的鄧大爺,還不只是一條毛藍布單褲,高高紮起?下面還不是同暑日一樣,光腳穿了雙草鞋?但上身穿得卻要多點:布面棉襖之上,還加了一件老羊皮大馬褂,照規矩是敞著胸襟不扣嚴的。髮辮是盤在頭上,連髮辮一併罩著的是一頂舊了的青色燕氈大帽。這一天有點雨意,他手上拿了柄黃色大油紙傘。只管由於歲月與辛苦把他的頸項壓弓下去,顯得背也駝了,肩也聳了,但他那赤褐老皺的健康臉上,何嘗有點怯寒的意思呢?

  他臉上雖無怯寒之意,但是也和天色一樣,帶了種灰色的愁相。這愁,並非新近塗上的,算來,自女婿被捉拿,女兒被打傷的一天,就帶上了。

  他今天又是進城到成都縣卡房去看了女婿回來。去時是那樣的憂鬱,回時還是那樣的憂鬱。不過近來稍為好點,一則是女兒的傷全好了,看來打得那麼凶,好象是寸骨寸傷,幸而好起來,竟複了原,沒一點疤痕殘疾;二則焦心的日子久了,感情上已感了一種麻木,似乎人事已盡,只好耐磨下去,聽天爺來安排好了。

  他進了院子,看見女兒正縮著一雙手,烤著烘籠,怯生生的坐在房門外一張竹片矮凳上,金娃子各自坐在土地上,拿著新近才得來的一件玩物在耍。

  她仰著頭,毫不動情的,將他呆望著。臉上雖已不象病中那樣憔悴慘淡,雖已搽了點脂粉,可是與從前比起來,顏色神氣不知怎的就呆板多了,冷落多了,眼睛也是滯的,舌頭也懶得使用。

  他站在她跟前道:「外面風大,啷個不在堂屋裡去坐呢?」

  她搖搖頭,直等她父親進房去把雨傘放下,出來,拿了一根帶回的雞骨糖給與金娃子,拖了一根高板凳坐著,把生牛皮葉子煙盒取出,卷著煙葉時,她才冷冷的有陽無氣的說了一句:「還是那樣嗎?」似乎是在問他,而眼睛卻又瞅著她兒子在。

  鄧大娘剛做完事,由灶房裡走出,一面在放衣袖,一面在抱怨牛肉太老了。看見鄧大爺已回來了,便大聲叫道:「曉得你在場上割了些啥子老牛肉?燉他媽的這一天,摻了幾道水,還是幫硬的!」

  鄧大爺抬起頭來道:「人家說的是好黃牛肉,我問得清清楚楚,才買的。還是出夠了價錢的哩,三十二個錢一斤!」

  兩老口子一個責備,一個辯論,說得幾乎吵了起來。他們的么姑娘方皺起眉頭,把兩個人一起排擅道:「那個叫你們多事?又燉不來牛肉,又買不來牛肉,你們本是不吃這東西的,偏要聽人家亂說:牛肉補人,牛肉補人!枉自花錢勞神,何苦哩!我先說,你們就再花錢,我還是不吃的。」

  鄧大娘連忙說道:「為啥子不吃呢?你還是那樣虛的!」

  「不吃!不吃!」她撅著嘴不再說,兩老口子互相看了一眼,男的吧著煙,搖搖頭;女的歎了口氣,便去將金娃子抱到懷裡。

  沉寂了一會,鄧大娘忽問她丈夫道:「蔡大哥的板瘡好完了嗎?」

  鄧大爺歎了一聲道:「好是好完了,聽說還要打,若是不供出來,還要上夾棍,跪抬盒,坐吊籠哩!」

  蔡大嫂身上忽來了一陣寒戰,眼睛也潤濕了,向著她父親道:「你沒有問大哥,想個啥法子,把這案子弄松一點?」

  她父親仰著頭道:「有啥法子?洋人的案件,官府認真得很,除非洋人不催問就松了。」

  她恨恨的道:「不曉得那個萬惡東西,鴆了我們這一下!」

  她母親道:「也是怪事!朱大爺的死信都聽見了,羅老表的蹤跡,簡直打聽不出,要是曉得一點點也好了!」

  蔡大嫂看著她道:「你是啥意思?莫非要叫傻子把羅大老表供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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