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五四


  「為啥子不呢?供出來了,就一時不得脫牢,也免得受那些刑罰呀!么姑,你沒看見喲!我那天去看他,光是板子,已經打得那樣凶,兩條大腿上,品碗大的爛肉,就象爛柿子一樣!還說抬盒,夾棍?……唉!也不曉得你們兩口子是啥運氣!天冤地枉的弄到家也傾了,你挨躉打,他受官刑!……」

  蔡大嫂也長歎了一聲,低著頭不開口。

  她媽又道:「說來,啷個不怪你那羅老表呢?要去做出那些禍事來累人害人!他倒乾乾淨淨的跑了,把人害成這個樣子!……」

  「媽,你又這樣說,我是明明白白的,他並沒有做那事哩。三道堰出事那天,他在害病,在我床上睡了一整天,連房門都沒有出。」

  「么姑,你還要偏向他呀!你們的勾扯,我也曉得,要說他當真愛你,他就不該跑!管他真的假的,既掉在頭上來了,就砍腦殼也該承住!難道他跑過灘的人,還不曉得自己跑了要拖累人嗎?就跑了,象他們那樣的人,難道沒有耳朵?你挨了毒打,蔡大哥捉去受官刑,他會一點不曉得?是真心愛你的,後來這麼久,也該出來自首了!就不自首,也該偷偷掩掩的來看一下你呀!這樣沒良心的人!你還要偏向他!……」

  蔡大嫂初聽時,還有點要生氣的樣子,聽到後來,不做聲了,頭也垂了下去。

  「……倒是旁邊人,沒干係的,還有心。你看,顧三貢爺,又不是你們親戚,又不是你們朋友,平日又沒有來往過,說起來,不過是你羅老表賭場上一個淡淡的朋友。人家就這樣有心,光這半個多月,就來看了你幾次,還送東送西的,還說要跟你幫忙,把案子弄松……」

  鄧大爺插口道:「說到顧三貢爺,我想起了。你大哥曉得他。今天說起,他問我是不是叫顧天成。二天等他來了,問問他看。

  蔡大嫂抬起頭來,將她父親瞪著道:「大哥曉得他呢?他是叫顧天成。」

  「那麼,一定是他了。你大哥認識他的一個兄弟,叫顧天相。說起來,他現在很了得,又是大糧戶,又是奉了教的。」

  他老婆站了起來道:「你啷個不早向大娃子說呢?早曉得他是奉教的,也好早點托他了!」

  「托他有啥好處?他又不是洋人。」

  「你真蠢!奉教的也算是半個洋人了,只要他肯去求洋人,啥子話說不通呢?難怪他說要幫忙,把案子弄松?……」

  蔡大嫂好象想著了甚麼似的,忽然睜起兩眼,大聲說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二

  顧天成到鄧大爺的偏院,連這次算來是第七次。

  他第一次之來,挾有兩個目的:第一個目的,也與他特特從家裡到天回鎮的時候一樣:要仔細看看這個婆娘,到底比劉三金如何?到底有沒有在正月十一燈火光中所看見的那樣好看?到底象不象陸茂林所說的那樣又規規矩矩又知情識趣的?並要看看她挨一頓毒打之後,變成了一個甚麼樣子?第二個目的,頂重要了。他曉得羅歪嘴既與她有勾扯,而又是在巡防兵到前不久,從她鋪子中逃跑的,她丈夫說起來是那樣的老實人,並且居於與他們不方便的地位,或許硬不知道他那對手的下落,如其知道,為甚麼不樂得借此報仇呢?但她必然是知道的,史先生不肯連她一齊捉去拷問,那麼,好好生生從她口頭去探聽,總可知道一點影子的。

  他第一次去時,蔡大嫂才下得床。身上的傷好了,只左膀一傷,還包裹著在。腦殼上著槍筒打腫的地方,雖是好了,還梳不得頭髮,用白布連頭發包了起來。她的衣裳,是一件都沒有了,幸而還有做姑娘時留下的一件棉襖,一雙夾套褲,將就穿著。聽說有羅歪嘴的朋友來看她的傷,只好拿臉帕隨便揩了揩,把衣褲拉了拉,就出來了。

  顧天成說明他是在賭博場上認識羅歪嘴的,既是朋友,對他的事,如何不關心?只因到外縣去有點勾當,直到最近回來,才聽見的。卻不想還連累到他的親戚,並且連累得如此凶。他說起來,如何的感歎。仔細問了那一天的情形,又問她養傷的經過,又問她現在如何;連帶問問她丈夫吃官司的情形,以及她令親羅德生兄現在的下落。一直說了好一陣,鄧大娘要去煮荷包蛋了,他才告辭走了,說緩天他還要來的。

  第一次探問不出羅歪嘴的下落,隔三天又去。這一次,帶了些東西去送她,又送了鄧大爺夫婦兩把掛麵,正碰著她在堂屋門前梳頭。

  一次是生客,二次就是熟客,他也在堂屋外面坐下吃煙,一面問她更好了些不?她遂告訴他,是第一次梳頭,左膀已抬得起來了。每一梳子,總要梳落好些斷發,積在旁邊,已是一大團。她不禁傷心起來,說她以前的頭髮多好,天回鎮的姑姑嫂嫂們,沒一個能及得到她,而今竟打落了這麼多,要變成尼姑了。他安慰她說,仍然長得起來的。她慨然道:「那行!你看連發根都扯落了!我那時也昏了,只覺得頭髮遭他們扯得飛疼,後來石姆姆說,把我倒拖出去時,頭發散了一地,到處掛著……說起那般強盜,真叫人傷心!……」

  他又連忙安慰她,還走過去看她腦殼上的傷,膀子上的傷。一面幫著她大罵那些強盜,咒他們都不得好死!一直流連到她把頭梳好,聽她抱怨說著強盜們搶得連鏡子脂粉都沒有了;吃了鄧大娘煮的四個荷包蛋而後去。

  第二天上午,就來了,走得氣喘吁吁的,手上提了個包袱,打開來,一個時興鏡匣,另一把橢圓手鏡,還是洋貨哩,格外一些桂林軒的脂粉、肥皂、頭繩,一齊拿來放在蔡大嫂的面前,說是送她的。她大為驚喜,略推了推:「才見幾面,怎好受這重禮!」經不住他太至誠了,只好收下。並立刻打開,一樣一樣的看了許久,又試了試,都好。並在言談中,知他昨天趕進城是剛挨著關門,連夜到科甲巷總府街把東西買好,今天又挨著剛開門出城的,一路喊不著轎子,只好跑。她不禁啟顏一笑道:「太把你累了!」鄧大娘在旁邊說,自抬她回來,這是頭一次看見她笑。

  到第四次去,就給金娃子買了件玩具,還抱了他一會。第五次是自己割了肉,買了菜去,憑鄧大娘做出來,吃了頓倒早不晏的午飯。

  第六次去了之後,顧天成在路上走著,忽然心裡一動,詢問自己一句話:「你常常去看蔡大嫂,到底為的啥子?」他竟木然站著,要找一句面子上說得過,而又不自欺的答案,想了一會,只好皺著眉頭道:「沒別的!只是想探問仇人的下落!」自己又問:「已是好幾次了,依然探問不出,可見人家並不知情,在第三次上,就不應該再去的了;並且你為啥子要送她東西呢?」這是容易答的:「送人情啦!」又問:「人情要回回送嗎?並且為啥子要體貼別個喜歡的,才送?並且為啥子不辭勞苦,不怕花錢,比孝敬媽還虔誠呢?」這已不能答了,再問:「你為啥子守在人家跟前,老是賊眉賊眼的盡盯?別人的一喜一怒,幹你屁事呀,你為啥子要心跳?別人挨了打,自己想起傷心,你為啥子也會流眼淚?別人的丈夫別人愛,你為啥子要替她焦心,答應替她把案子說松?尤其是,你為啥子一去了,就捨不得走,走了,又想轉去?還有,你口頭說是去打聽仇人的下落,為啥子說起仇人,你心裡並不十分恨,同她談起來,你還在恭維他,你還想同他打朋友?你說!你說!這是啥子原由?說不出來,從此不准去!」

  他只好伸伸舌頭,尋思:問得真軋實!自己到底是個不中用的人,看見蔡大嫂長得好,第一次看見,不討厭;第二次看見,高興;第三次看見,歡喜;第四次看見,快樂;第五次看見,愛好;第六次看見,離不得。第七次……第八次……呢?

  他把腳一頓道:「討她做老婆!不管她再愛她丈夫,再愛她老表,只要她肯嫁跟我!……」

  他第七次之來,是下了這個決心的。

  蔡大嫂又何嘗不起他的疑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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