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五二


  她這才拿眼睛四下一看,自己睡在一間不很亮,不很熟悉的房間裡,床也不是自己的。床跟前站了幾個女人,最先入眼的,是石姆姆。這位老年婦人,正皺著龐大的花白眉頭,很慘淡的神情,看著她在。忙伸手將金娃子抱起來道:「好了!不要哭了!媽媽醒過來了!……土盤子,快抱他去誆著!」

  跟著,是場尾打鐵老張的老婆張三嬸,便端了一個土碗,喂在她口邊道:「快吃!這是要吃的!你挨了這一頓,真可憐!……周身上下,那處不是傷?」

  她湊著嘴,喝了兩口,怪鹹的,想不再喝,張三嬸卻逼著非叫喝完不可。

  她也才覺得從頭上起,全是痛的。痛得火燒火辣,想不呻喚,卻實在忍不住,及至一呻喚,眼淚便流了出來,聲音也就變成哭泣了。很想思索一下,何以至此?只是頭痛,頭昏,眼睛時時痛得發黑,實在不能想。

  糊糊塗塗的,覺得有人把自己衣褲脫了,拿手在揉,揉在痛處,更其痛,更其火燒火辣的,由不得大叫起來。仿佛有個男子的聲音說:「不要緊,還未傷著筋骨,只是些皮傷肉傷,就只腦殼上這一打傷重些,幸而喝了那一碗尿,算是鎮住了心……九分散就好,和些在燒酒裡,跟她喝。」

  她喝了燙滾的燒酒,更迷糊了。

  不知過了好久,又被一陣哭聲哭醒,這是她的媽媽鄧大娘的哭聲。站在旁邊抹眼淚的,是她的後父鄧大爺。

  鄧大娘看見她醒了,便住了哭,一面顫著手撫摸她的頭面,一面哽咽著道:「造孽呀!我的心都痛了!打得這個樣子,該死的,那些雜種!」

  她也傷心的哭了起來道:「媽!……你等我死了算了!……」

  大家一陣勸,鄧大爺也說了一番話,她方覺得心氣舒暢了些,身上也痛得好了點。便聽著石姆姆向她媽媽敘說:「鄧大娘,那真駭人呀!我正在房子後頭喂雞,只聽見隔壁就象失了火的一樣鬧起來,跟著就聽見蔡大嫂大叫大鬧的聲音,多尖的!我趕快跑去,鋪子門前盡是兵、差人,圍得水泄不通,街上的人全不准進去。只聽見大家喊打,又在喊:『這婆娘瘋了,咬人!鴆死她!鳩死她!』跟著蔡大哥著幾個人拖了出來,腦殼打破了,血流下來糊了半邊臉。蔡大哥到底是男人家,還硬錚,一聲不響,著大家把他背剪起走了,又幾個人將蔡大嫂扯著腳倒拖得出來……唉!鄧大娘,那真造孽呀!她哩,死人一樣,衣裳褲子,扯得稀爛,裹腳布也脫了,頭髮亂散著,臉上簡直不象人樣。拖到街上,幾個兵還兇神惡煞的又打又踢,看見她硬象死了一樣,才罵說:『好凶的母老虎!老子們倒沒有見過,護男人護到這樣,怕打不死你!』大家只是搶東西,也沒人管她。我才約著張三嬸,趁亂裡把她抬了進來。造孽呀!全身是傷,腦殼差點打破,口裡只有一點遊氣。幸虧張三嬸有主意,拿些尿來跟她抹了一身,直等兵走完了,土盤子抱著金娃子找來,她才算醒了……造孽呀!也真駭死人了!我活了五十幾歲,沒有見過把一個女人打成這樣子!……我們沒法,所以才趕人跟你們報信。」

  鄧大娘連忙起來,拜了幾拜道:「多虧石姆姆救命!要不是你太婆,我女兒怕不早死了!……將來總要報答你的!」說著,又垂下淚來。

  鄧大爺從外面進來道:「搶空了!啥子都搶空了!只剩了幾件舊家具,都打了個稀爛!說是因為么姑娘咬傷了他們一個人,所以才把東西搶空的。還要燒房子哩,管帶說,怕連累了別的人家,鬧大了不好……」

  鄧大娘道:「到底為的啥子鴆得這樣凶?」

  「說是來捉羅大老表的,他們是窩戶,故意不把要犯交出,才將女婿捉走了。朱大爺的家也毀了,不過不凶,男的先躲了,女的沒拉走,只他那小老婆受了點糟蹋,也不象我們么姑娘吃這大的虧!」

  「到底為的啥子事呀?」

  「這裡啷曉得?只好等把么姑娘抬回去後,我進城去打聽。」

  十六

  蔡大嫂被抬回父母家的第三天,天回鎮還在人心惶惶之際,顧天成特特從他農莊上,打著曾師母酬謝他的一柄嶄新的黑綢洋傘,跑到鎮上,落腳在雲集棧的上官房內。

  顧天成在鴉片煙館與陸茂林分手之後,剛走到西禦街的東口,便碰著顧輝堂的老二天相,一把拉住,生死不放,說是父親打發來請他去的。他當下只佩服他么伯的消息靈通,以及臉皮來得真老!

  雖然恨極了他么伯,但禁不住當面賠禮,認錯,以及素所心儀的錢親翁幫著在旁邊,拿出伺候堂翁的派頭,極其恭而有禮的,打著調子說好活:「姻兄大人是最明白道理的人,何待我愚弟說呢?令叔何敢冒天下大不韙,來霸佔姻兄之產?這不過……不過是世道荒荒,怕外人有所生心,方甘蒙不潔之名,為我姻兄大人權為保護一下!……」

  么伯娘又格外捧出一張紅契,良田五十畝,又是與他連界的,說是送給他老婆做祭田。他老婆的棺材哩,已端端正正葬在祖墳梗子內,壘得很大,只是沒有豎碑。說不敢自專,要等他自己拿主意。

  阿三也在那裡,來磕了一個頭,說是前六天才被么太公著人叫回農莊,仍然同阿龍一處。房子被佃客住壞了些,竹子也砍了些,一株棗子樹著佃客砍去做了犁把。只是牛欄裡,多了一條水牛,豬圈裡,新喂了兩頭架子豬,雞還有三隻,花豹子與黑寶仍在農莊上。阿三還未說完,么伯已拿出一封老白錠,很謙遜的說是賠修農莊之用。

  平日動輒受教訓的一個侄子,平步登天的當了一家人的尊客,講究的正興園的翅席,請他坐在首位上作平生第一遭的享受,酒哩,是錢親翁家藏的陳年花雕,燙酒的也是錢翁親一手教出來的洪喜大姐。

  酒本是合歡之物,加以主人與陪客的殷勤卑下,任你多大的氣,也自消了。況乎產業僅僅被占了一百多天,而竟帶回了恁多子息,帳是算得過的,又安得而不令他欣喜呢?於是,大家胸中的隔閡全消,開懷暢飲暢談起來。今天的顧天成,似乎是個絕聰明,絕能幹,絕有口才的人了;他隨便一句話,似乎都含有一種顛撲不破的道理,能夠博得聽者點頭讚賞,並似乎都富有一種滑稽突梯的機趣,剛一出口,就看見聽者的笑已等著在臉上了。他吃了很多的酒,錢親翁不勝欽佩說:「天成哥的雅量,真了得!大概只有劉太尊才陪得過!」

  他從么伯家大醉而歸的次日,本就想回農莊去看看的。恰逢三道堰的案件發生,又不敢走了。並連許多教友都駭著了,已經出了頭大搖大擺在街上挺著肚皮走的,也都一齊自行收藏起來。就是洋人們也駭了一大跳,找著教友們問,四川人是不是放馬後炮的?

  幸而四川的官員很得力,立刻發兵,立刻就把這馬後炮壓滅,立刻就使洋人們得了安慰,教友們回復了原神。

  他留了十來天,把應做的事,依照陸茂林所教,做了之後,便回到農莊。舉眼一看,無一處不是欣欣向榮的,獨惜鐘么嫂沒有回來,不免使他略感一點寂寥。

  過了兩天,叫阿龍到天回鎮去打聽有甚麼新聞。回來說的,正是他所期待的。於是,待到次晨,便打著洋傘走來,落腳在雲集棧上官房內。

  他大氣盤旋的叫么師打水來洗臉。洗臉時,便向么師查問一切:賭博場合呢?前天星散了。羅歪嘴等人呢?前天有兵來捉拿,逃跑了;連舵把子朱大爺都跑了。為甚麼呢?不知道,總不外犯了甚麼大案。

  羅歪嘴等人逃跑了,真是意外啦!但也算遂了心願,「雖沒有砍下他們的驢頭,到底不敢回來橫行了。」他想著,也不由笑了笑。

  他不是專為打聽羅歪嘴等人的消息而來的,他仍將藍大綢衫子抖來披上,扣著鈕絆時,複問:「蔡興順雜貨鋪在那一頭?」

  「你大爺要去看打得半死的女人嗎?看不著了!已抬回她娘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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