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五一


  她這個人,從頂至踵,從外至內,從寒毛之細之有形至眼光一閃之無形,無一不是至高無上的,無一不是剛合式的!縱然要使自己冷一點,想故意在她身上搜索出一星星瑕疵,也簡直不可得。不是她竟生得毫無瑕疵,實在這些瑕疵,好象都是天生來烘托她的美的。豈但她這個人如此?乃至與她有關的,覺得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愛,只要是她不討厭,或是她稍稍垂青的。比如金娃子也比從前乖得更為出奇;蔡傻子也比歷來忠厚老實;土盤子似乎也伶俐得多;甚至很難見面的鄧大爺鄧大娘何以竟那樣的藹然可親?豈但與她有關的人如此?就是凡她用過的東西,乃至眼光所流連,口頭所稱許的種種,似乎都格外不同一點,似乎都有留心的必要。但蔡大嫂絕不自己承認著了羅歪嘴的迷,而羅歪嘴則每一閉上眼睛著想時,卻能深省「我是迷了竅了!我是迷了這女人的竅了!」

  他們如此的釅!釅到彼此都發了狂!本不是甚麼正經夫婦,而竟能毫無顧忌的在人跟前親熱。有時高興起來,公然不管蔡興順是否在房間裡,也不管他看見了作何尋思,難不難過,而相摟到沒一點縫隙;還要風魔了,好象洪醉以後,全然沒有理知的相撲,相打,狂咬,狂笑,狂喊!有時還把傻子占拉去作配角,把傻子也教壞了,竟自自動無恥的要求加入。端陽節以後,這情形愈加厲害。蔡大嫂說:「人生一輩子,這樣狂蕩歡喜下子,死了也值得!」羅歪嘴說:「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幾歲?以前已是恍恍惚惚的把好時光辜負了,如今既然懂得消受,彼此又有同樣的想頭,為啥子還要作假?為啥子不老實吃一個飽?曉得這種情味能過多久呢?」

  大家於他們的愛,又是眼紅,又是懷恨,又是鄙薄。總批評是:無恥!總希望是:報應總要來的!能夠平平靜靜,拿好話勸他們不要過於浪費,「惜衣有衣穿,惜飯有飯吃,你們把你們的情省儉點用,多用些日子,不好嗎?」作如是言的,也只是張占魁等幾個當護腳毛的,然而得到的回答,則是「人為情死!鳥為食亡!」

  大概是物極必反罷?羅歪嘴的語讖,大家的希望,果於這一天實現了。

  蔡大嫂畢生難忘的這一天,也就是惡氣氛籠罩天回鎮的這一天,早晨,她因為宵來太歡樂了,深感疲倦,起床得很晏。雖說是閑場可以晏點,但是也比平時晏多了,右鄰石拇姆已經吃過早飯,已經到溝邊把一抱衣服洗了回來,蔡興順抱著金娃子來喊了她三次,喊得她發氣,才披衣起來,擦了牙,漱了口。土盤子已把早飯做過吃了,問她吃飯不?她感覺胃口上是飽滿的,不想吃。便當著後窗,在方桌上將鏡匣打開來梳頭。從鏡子中,看見自己兩頰瘦了些,鼻翅兩邊顯出彎彎的兩道淺痕,眼神好象醉了未醒的一樣,上眼皮微微有點陷,本是雙眼皮的,現在睜起來,更多了一層,下眼泡有點浮起,露出拇指大的青痕,臉上顏色在脂粉洗淨以後,也有點慘白。

  她不禁對著鏡子出起神來,疑惑是鏡子不可靠,欺騙了自己,但是平日又不呢?於是,把眼眶睜開,將那黑白分明最為羅歪嘴恭維的眼珠,向左右一轉動,覺得仍與平常一樣的呼靈;複偏過頭去,斜窺著鏡中,把翹起的上唇,微微一啟,露出也是羅歪嘴常常恭維的細白齒尖,做弄出一種媚笑,自己覺得還是那麼迷人。尋思:幸而羅歪嘴沒在旁邊,要不然,又會著他抱著盡親盡舐了。由此思緒,遂想到宵來的情況,以及近幾日來的的情況;這一下,看鏡中人時,委實是自然的在笑,而且眼角上自然而然同微染了胭脂似的,眼波更象清水一般,眉頭也活動起來。

  如此的嫵媚!如此的妖嬈!鏡子又何嘗不可靠呢?心想:「難怪羅哥哥那樣的顛狂!難怪男人家都喜歡盯著我不轉眼!」但是鏡中人又立刻回復到眼泡浮起微青,臉頰慘白微瘦的樣子。她好象警覺了,口裡微微歎道:「還是不能太任性,太胡鬧了!你看,他們男子漢,只管胡鬧,可是吃了好大的虧?不都是多早就起來了,一天到晚,精精神神的!你看我,到底不行啦!就變了樣子了!要是這樣下去,恐怕不到一個月,不死,也不成人樣了!死了倒好,不成人樣,他們還能象目前這樣熱我嗎?不見得罷?那才苦哩!……」

  手是未曾停的,剛把烏雲似的長長的頭髮用挑頭針從腦頂挑開,分梳向後,又用粉紅洋頭繩紮了纂心,水綠頭繩紮了紮腰線,挽了一個時興的牡丹大纂,正用抿子蘸起刨花水,才待修整光淨時,忽然一陣很急遽的腳步聲響,只見羅歪嘴臉無人色的奔了進來,從後面抓住她的兩個肩頭,嘶聲說道:「我的心肝!外面水漲了!……」

  她的抿子,掉在地下,扭過身緊緊抓住他兩手,眼睛大大的睜起,茫然將他瞪著。

  他將她摟起來,擠在懷裡,向她說道:「意外的禍事!薛大爺半夜專人送信來,剛才到,制台派了一營巡防兵來捉我同張占魁九個人!……」

  她抖了起來,簡直不能自主了,眼睛更分外張大起來。

  他心痛已極,眼淚已奪眶而出:「說是犯了啥子滔天大罪,捉去就要短五寸的。叫我們趕快逃跑,遲一點,都不行,信寫得太潦草!……」

  她還是茫然的瞪著他,一眼不眨,兩隻手只不住的摸他的臉,摸他的耳朵,頸項。兩腿還是在打戰。牙齒卻咬得死緊,顯出兩塊牙腮骨來。

  他親了她一下:「死,我不怕!」又親一下,「跑,我更是慣了!」又結實親一下,「就只捨不得你;我的心……」

  張占魁同田長子兩個慌慌張張跑了進來道:「還抱著在麼!朱大爺他們都走遠了!」

  他才最後親了她一下道:「案子松了,我一定回來!好生保養自己!話是說不完的!」

  他剛丟了手要走,她卻將他撩住,很吃力的說了一句:「我跟你一道走!」聲音已經嘎了。

  「那啷行!……放手!你是有兒子的!……」

  田長子鼓起氣,走上來將她的手劈開,張占魁拖著羅歪嘴就走,她掀開田長子,直撲了過去。羅歪嘴踉踉蹌蹌的趲出了內貨間,臨不見時,還回過頭來,嘶聲叫道:「我若死了!……就給我報仇!……」

  她撲到內貨間的門口,蔡興順忙走過來挽住她道:「沒害他!……過山號已吹著來了!……」

  她覺得像是失了魂魄的一樣,頭暈得很,心翻得很,腿軟得很,不自主的由她的丈夫扶到為羅歪嘴而設而其實是她丈夫獨自一人在睡的床上,仰臥著。沒一頓飯的工夫,門外大為嘈雜起來,忽然湧進許多打大包頭,提著槍,提著刀的兵丁,亂吵道:「人在那裡?人在那裡?」

  兩個兵將蔡興順捉住。不知怎地,吵吵鬧鬧的,一個兵忽倒舉起槍柄,劈頭就給蔡興順一下。

  她大叫一聲,覺得她丈夫的頭全是紅的。她眼也昏了,也不知道怕,也不知道是那來的氣力。只覺得從床上跳起來,便向那打人的兵撲去。

  耳朵裡全是聲音,眼睛裡全是人影。一條粗的,有毛的,青筋楞得多高的膀膊,橫在臉前,她的兩手好象著生鐵繩絞緊了似的,一點不能動,便本能的張開她那又會說話,又會笑,又會調情,又會吵鬧,又會罵人,又會吞吐的口,狠命的把那膀膊咬住。頭上臉上著人打得只覺得眼睛裡出火,頭髮著人拉得飛疼,好象丟開了口,又在狂叫狂罵,叫駡些甚麼?自己也聽不清楚。猛的,腦殼上大震一下,頓時耳也聾了,眼也看不見了,甚麼都不知道了。

  直到耳裡又是哄哄的一陣響,接著一片哭聲鑽進來,是金娃子的哭聲,好象利箭一樣,從耳裡直刺到心裡,心裡好痛呀!不覺得眼淚直湧,自己也哭出聲來。睜開眼,果見金娃子一張肥臉,哭得極可憐的,向著自己。想伸手去抱他,卻痛得舉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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