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三〇


  羅歪嘴日間也常出去幹他的正經事。一回來,把鴉片煙盤子一擺,蔡大嫂總自然而然的要在煙盤邊來陪他。起初還帶著金娃子坐在對面說笑,有一次,她要羅歪嘴教她燒煙泡,竟無所顧忌的移到羅歪嘴這邊,半坐半躺,以便他從肩上伸手過去捉住她的手教。恰這時候,張占魁田長子兩個人猛的掀開簾子進來。羅歪嘴便一個翻身,離開蔡大嫂有五六寸遠,而她哩,卻毫無其事的,依然那樣躺著燒她的煙泡,還一面翹起頭來同他們交談。

  事情是萬萬掩不住的。羅歪嘴倒有意思隱密一點,而蔡大嫂好象著了魔似的,偏偏要在人跟前格外表示出來。於是他們兩個的勾扯,在不久之間,已是盡人皆知。蔡大嫂自然更無顧忌,她竟敢于當著張占魁等人而與羅歪嘴打情罵俏,甚至坐在他的懷中。羅歪嘴也扯破面子,不再作假,有人問著,他竟老實承認他愛蔡大嫂;並且甚為得意的說,枉自嫖了二十年,到如今,才算真正嘗著了婦人的情愛。他們如此一來,反而得了眾人的諒解,當面自是沒有言語,儼然公認他們的行為是正當的。即在背後,也只這樣譏諷蔡大嫂:「正經畢竟是弸不久啦!與其不能正經到底,不如早點下水,還多快活兩年!」也只這樣嘲笑羅歪嘴:「大江大海都攪過來的,卻在陰溝裡翻了船!口口聲聲說是不著迷,女人玩了便丟開,如今哩,豈但著了迷,連別人多看她一眼,你瞧,他就嫉妒起來!」

  〖五、死水微瀾〗

  一

  自正月初八日起,各大街的牌坊燈,便豎立起來。初九日,名曰上九,便是正月燒燈的第一宵。全城人家,並不等甚麼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燈籠掛出,點得透明。就中以東大街各家鋪戶的燈籠最為精緻,又多,每一家四隻,玻璃彩畫的也有,而頂多頂好看的總是絹底彩畫的。並且各家爭勝鬥奇,有畫《三國》的,有畫《西廂》《水滸》,或是《聊齋》《紅樓夢》的,也有畫戲景的,不一定都是匠筆,有多數是出自名手,可以供雅俗之賞。所以一到夜間,萬燈齊明之時,遊人們便湧來湧去,圍著觀看。

  牌坊燈也要數東大街的頂多頂好,並且燈面絹畫,年年在更新。而花炮之多,也以東大街為第一。這因為東大街是成都頂富庶的街道,凡是大綢緞鋪,大匹頭鋪,大首飾鋪,大皮貨鋪,以及各字號,以及販賣蘇廣雜貨的水客,全都在東大街。所以在南北兩門相距九裡三分的成都城內,東大街真可稱為首街。從進東門城門洞起,一段,叫下東大街,還不算好,再向西去一段,叫中東大街和上東大街,足有二裡多長,那就顯出它的富麗來了:所有各鋪戶的鋪板門坊,以及簷下卷棚,全是黑漆推光;鋪面哩,又高又大又深,並且整齊乾淨;招牌哩,全是黑漆金字,很光華,很燦爛的。

  因為經過幾次大火災,於是防患未然,每隔幾家鋪面,便高聳一堵風火牆;而街邊更有一隻長方形足有三尺多高盛滿清水的太平石缸,屋簷下並長伸出丁宮保丁制台所提倡的救火家具:麻搭、火鉤。街面也寬,據說足以並排走四乘八人大轎。街面全鋪著紅砂石板,並且沒一塊破碎了而不即更換的。兩邊的簷階也寬而平坦,一入夜,凡那些就地設攤賣各種東西的,便把這地方侵佔了;燈火熒熒,滿街都是,一直到打二更為止。這是成都唯一的夜市,而大家到這裡來,並不叫上夜市,卻呼之為趕東大街。

  東大街在新年時節,更顯出它的體面來:每家鋪面,全貼著朱紅京箋的寬大對聯,以及短春聯,差不多都是請名手撰寫,互相誇耀都是與官紳們接近的,或者當掌櫃的是士林中人物。而門額上,則是一排五張朱紅箋摟空花貼泥金的喜門錢。門扉上是彩畫得很講究的秦軍胡帥,或是直書「只求心中無愧,何須門上有神」,以表示達觀。並且生意越大,在門神下面,粘著的拜年的梅紅名片便越多,而自除夕直到破五,積在門外,未經掃除的鞭炮渣子,便越厚,從早至晚,劃拳賭飲的鬧聲,越高,出入的醉人,也越多!

  除此之外,便是花燈火炮了。

  從上九夜起,東大街中,每夜都是一條人流,潮過去,潮過來。因此,每年都不免要鬧些事的。

  這一年,自不能例外,在上九一夜,凡鄉下人頭上的燕氈大帽,生意人頭上的京氈窩,老酸公爺們頭上的潮金邊耍須蘇緞棉瓜皮帽,被小偷趁熱鬧抓去的,有二十幾頂;失懷錶的,失鼻煙壺的,失荷包的,以及失散碎銀子的,也有好幾起。失主們若是眼明手快,將小偷抓住,也不過把失物取回,賞他幾個耳光,唾他幾把口水了事。誰願意為這點小意事,去找街差總爺,或送到兩縣去自討煩惱?何況小偷們都是經過教訓,而有組織的,你就明明看見他抓了你的東西,而站在身邊,你須曉得,你的失物已是傳了幾手,走得很遠了;無贓不是賊,你敢奈何他嗎?所以十有九回,失主總是歎息一聲了事。

  初十夜裡,更熱鬧一點。上東大街與中東大街臬台衙門照壁後走馬街口,就有兩個看燈火的少婦,被一夥流痞舉了起來。雖都被卡子上的總爺們一陣馬棒救下了,但兩個女人的紅繡花鞋,玉手釧,鍍金簪子,都著勒脫走了。據說有一個著糟蹋得頂厲害,衣襟全被撕破,連挑花的粉紅布兜肚都露了出來,而臉上也被搔傷了。大家傳說是兩個半開門的婊子,又說是兩個素不正經的小掌櫃娘,不管實在與否,而一般的論調卻是:「該著的!難道不曉得這幾夜東大街多繁?年紀輕輕的婆娘,為啥還打扮得妖妖嬈嬈的出來喪德?」

  十一夜裡頂熱鬧,便是在萬人叢中,耍起刀來,幾乎弄得血染街衢。

  這折武戲的主角,我可以先代他們報出名來:甲方是羅歪嘴!乙方是顧天成!

  二

  顧天成是初六進城的,因為招弟沒人照管,便也帶在身邊。一來拜年,二來也是商量過繼承主的事。據說,顧天相的老婆錢大小姐在正月內一定可以生娩了。若幸而如馬太婆所摸,是個男孩子,自無問題;不然,么伯的主意:老二夫婦年輕體壯,一定是生生不已的。頭一胎是花,第二胎定是葉,總之,把頭一個男孩出繼與他,雖然男孩還遼遠的未出世,名字是早有了,且把名字先過繼去承主,也是可以的。不過總要等錢大小姐生娩之後,看個分曉才能定。

  他就住在么伯家,招弟自有人照顧,他放了心,無所事事,便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跑些甚麼?自不外乎吃喝嫖賭。他因為曠久了,所以對於嫖字,更為起勁。女色誠然不放鬆,男色也不反胃。況新年當中,各戲班都封了箱,一般旦角,年輕標緻的,自有官紳大爺們報效供應。那時官場中正將北京風氣帶來,從制台將軍司道們起,全講究玩小旦,並且寵愛逾恒,甚至迎春一天,楊素蘭竟自戴起水晶頂,在行列中,騎馬過市。但是一般黑小旦,卻也不容易過活,只好在煙館中,賭場上,混在一般兔子叢中找零星買主,並且不象兔子們拿架子。這於一般四鄉來省,想嘗此味的土糧戶,怯哥兒,是很好的機會。顧天成本不十分外行,值此機會,正逢需要,他又安能放過呢?

  但是成都雖然繁華,零售男女色的地方雖多,機會雖有,可是也須有個條件,你才敢去問津。不然的話,包你去十回必要吃十回不同樣的大虧:錢被勒了,衣裳被剝了,打被挨了,氣被受夠了,而結果,你所希望的東西,恐怕連一個模糊的輪廓還不許你瞧見哩!並且你吃了虧,還無處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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