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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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辭勞苦,挨駡受氣,自己出錢,遠道來此,究何所圖?思之思之,哦!知道了!傳教醫病,不過是個虛名!其實必是來盜寶的!中國一定有些甚麼寶貝,我們自己不知道,番邦曉得了,才派出這般識寶的,到處來探訪。又怕中國人知道了不依,因才施些假仁假義,既可以掩耳目,又可以買人心。此言並非誣枉他們,實在是有憑據的。大家豈沒有聽見過嗎?揚州地方,有一根大禹王鎮水的神鐵,放在一古廟中,本沒有人認得,有一年,被一個洋鬼子偷去了,那年,揚州便遭大水,幾乎連地都陷了。又某處有一顆鎮地火的神珠,嵌在一尊石佛額上的,也是被洋鬼子偷了,並且是連佛頭齊頸砍去的,那地方果就噴出地火,燒死多少人畜。 還有,只要留心,你們就看得見有些洋鬼子,一到城外,總要拿一具奇怪鏡子,這裡照一照,那裡照一照,那就是在探尋寶物了。你們又看得見,他們常拿一枝小木杖,在一本簿子上畫,那就在畫記號了。所以中國近年來不是天旱,就是水澇,年成總不似以前的好,其大原因,就在洋鬼子之為厲。所以欲救中國,欲衛聖教,洋鬼子便非摒諸國外不可,而教堂是其巢穴,此教堂之宜打者一也。 其次,他那醫病的藥,據奉教的,以及身受過他醫好的病人說,大都是用小兒身上的東西配合而成。有人親眼看見他那做藥房間裡,擺滿了人耳朵、人眼睛、人心、人肝、人的五臟六腑,全用玻璃缸裝著,藥水浸著,要用時,取出來,以那奇怪火爐熬煉成膏。還有整個的胎兒,有幾個月的,有足了月的,全是活活的從孕婦腹中剖出,此何異乎白蓮教之所為呢?所以自洋鬼子來,而孕婦有被害的了,小兒有常常遺失的了!單就小兒而言,豈非有人親眼看見,但凡被人拋棄在街上在廁所的私生子,無論死的活的,只要他一曉得,未有不立刻收去的;還有些窮人家養不活的孩子,或有殘廢為父母所不要的孩子,他也甘願收去,甚至出錢買去。小兒有何益處?他們不惜花錢勞神,而欲得之,其故何也?只見其收進去,而不見其送出來,牆高屋邃,外人不得而見,其不用之配藥,將安置之? 例如癸巳端陽節日,大家都於東校場中,撒李子為樂之際,忽有人從四聖祠街教堂外奔來,號於眾人:洋鬼子方肆殺小兒!其人親聞小兒著刃,呼號饒命。此言一播,眾皆髮指,立罷擲李之戲,而集於教堂門洞,萬口同聲,哀其將小兒釋出,而洋鬼子不聽也,並將大門關得死緊。有義士焉,捨身越牆而入,啟門納眾,而洋鬼子則已跑了,小兒亦被藏了。但藥水所浸的耳朵、眼睛、五臟六腑,大小胎兒,以及做藥傢伙,卻尚來不及收拾;怪火爐上,方正發著綠焰之火,一銀鐺中所烹製者,赫然人耳一對。故觀者為義憤所激,遂有毀其全屋之舉,此信而有征之事,非讕言也。聖人說過,不以養人者害人,洋鬼子偏殺人以治人,縱是靈藥,亦傷天害理之至。何況中國人就洋鬼子求治者極少,他那有盈箱滿篋的藥,豈非運回番邦,以醫其邦人?『蠻夷不可同中國』,況以中國之人,配為藥物,以治蠻夷之病,其罪浮於白蓮教,豈止萬萬!而教堂正其為惡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二也。 夫教民,本天子之良民也。只因為饑寒所迫,遂為洋鬼子小恩小惠,引誘以去。好的存心君國,暫時自汙,機運一至,便能自拔來歸,還可藉以窺見夷情。而多數則自甘暴棄,連祖先都不要了,倚仗洋勢,橫行市廛,至於近年,教民二字,竟成了護身符了,官吏不能治,王法不能加,作奸犯科,無所不為。這些都叫作莠民,應該置之嚴刑而不赦者,而教堂正其憑依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三也。有此三者主張打毀教堂,掃清洋人的勢力,當然是有利而無害的了。」 九 蔡大嫂雖然聽完了,而眉宇之間,仍然有些不了然的樣子。一面解開胸襟,去喂金娃子的奶,一面仰頭把羅歪嘴瞅著說:「我真不懂,為啥子我們這樣害怕洋鬼子?說起來,他們人數既不多,不過巧一點,但我們也有火槍呀!……」 羅歪嘴無意之間,一眼落在她解開外衣襟而露出的汗衣上,粉紅布的,雖是已洗褪了一些色,但仍嬌豔的襯著那一隻渾圓飽滿的奶子,和半邊雪白粉細的胸脯。他忙把眼光移到幾根生意蔥蘢,正在牽蔓的豆角藤上去。 「……大老表,你是久跑江湖,見多識廣的人,總比我們那個行得多!……我們那個,一天到晚,除了算盤帳薄外,只曉得吃飯睡覺。說起來,真氣人!你要想問問他的話,十句裡頭,包管你十句他都不懂。我們大哥,還不是在鋪子上當先生的,為啥子他又懂呢?……」 羅歪嘴仍站在那裡,不經意的伸手去將豆角葉子摘了一片,在指頭上揉著。 「……不說男子漢,就連婆娘的見識,他都沒有。韓家二奶奶不是女的嗎?你看,人家那樣不曉得?你同她擺起龍門陣來,真真頭頭是道,啷樣來,啷樣去,講得多好!三天三夜,你都不想離開她一步!……」 一片豆角葉子被羅歪嘴揉爛了,又摘第二片。心頭仍舊在想著:「這婆娘!……這婆娘!……」 「……人家韓二奶奶並未讀過書,認得字的呀。我們那個,假巴意思,還認了一肚皮的字,卻啥子都不懂!……」 羅歪嘴不由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微微的太陽影子,正射在她的臉上。今天是趕場日子,所以她搽了水粉,塗了胭脂,雖把本來的顏色掩住了,卻也烘出一種人工的豔彩來。這些都還尋常,只要是少婦,只要不是在太陽地裡作事的少婦,略加打扮,都有這種豔彩的,他很懂得。而最令他詫異的,只有那一對平日就覺不同的眼睛,白處極白,黑處極黑,活潑玲瓏,簡直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氣。此刻正光芒乍乍的把自己盯著,好象要把自己的甚麼都打算射穿似的。 他心裡仍舊尋思著:「這婆娘!……這是個不安本分的怪婆娘!……」口裡卻接著說道:「傻子是老實人,我覺得老實人好些。」 蔡大嫂一步不讓的道:「老實人好些?是好些!會受氣,會吃悶飯,會睡悶覺!我嫁給他兩年多,你去問他,跟我擺過十句話的龍門陣沒有?他並不是不想擺,並不是討厭我不愛擺,實在是沒有擺的。就比方說洋鬼子嘛,我總愛曉得我們為啥子害怕他,你,大老表,還說出了些道理,我聽了,心裡到底舒服點;你去問他,我總不止問過他一二十回,他那一回不是這樣一句:我曉得嗎?……啊!說到這裡,大老表,我還要問問你。要說我們百姓當真怕洋鬼子,卻也未必罷!你看,百姓敢打教堂,敢燒他的房子,敢搶他的東西,敢發洋財,啷個一說到洋鬼子,總覺得不敢惹他似的,這到底是啥道理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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