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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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歪嘴算是間接受了一次教訓,這次不便再輕看了她,遂盡其所知道的,說出了一篇原由: 「不錯,百姓們本不怕洋人的,卻是被官府壓著,不能不怕。就拿四聖祠的教案說罷,教堂打了,洋人跑了,算是完了事的,百姓們何曾犯了洋人一根毛?但是官不依了,從制台起,都駭得不得了,硬說百姓犯了滔天大罪,把幾個並沒出息,駭得半死的男女洋人,恭恭敬敬迎到衙門裡,供養得活祖宗一樣;一面在藩庫裡,提出了幾十萬兩雪花銀子來賠他們,還派起親兵,督著泥木匠人,給他們把教堂修起,修得比以前還高、還大、還結實;一面又雷厲風行的嚴飭一府兩縣要辦人,千數的府差縣差,真象辦皇案似的,一點沒有讓手,捉了多少人,破了多少家,但凡在教堂裡撿了一根洋釘的,都脫不了手。到頭,砍了七八個腦袋,在站籠裡站死的又是一二十,監裡卡房裡還關死了好些,至今還有未放的。因這原故,不打教堂,還要好些,打了後,反使洋人的氣焰加高了。 他們雖然沒有擺出吃人的樣子,從此,大家就不敢再惹他們了。豈但不敢惹,甚至不敢亂巴結;怕他們會錯了意,以為你在欺侮他;他只須對直跑進衙門去,隨便說一句,官就駭慌了,可以立時立刻叫差人把你鎖去,不問青紅皂白,倒地就是幾千小板子,把你兩腿打爛,然後一面枷,枷上,丟到牢裡去受活罪;不管洋人追究不追究,老是把你關起;有錢的還可買路子,把路子買通,滾出去,但是你的家傾了,就沒有拖死,也算活活的剝了一層皮!官是這樣害怕洋人。 這樣的長他們的威風,壓著百姓不許生事,故所以凡在地方上當公事的,更加比官害怕!碼頭上哥弟夥,說老實話,誰怕惹洋人嗎?不過,就因為被官管著,一個人出了事,一千人被拖累,誰又不存一點顧忌呢?說到官又為甚麼害怕洋人到這步田地?那自然也和百姓一樣,被朝廷壓著,不能不怕;如其不怕,那麼,拿紗帽來;做官的,又誰不想升官,而甘願丟官呢?至於朝廷,又為甚麼怕洋人呢?那是曾經著洋人打得弱弱大敗過。聽說咸豐皇帝還著洋人攆到熱河,火燒圓明園時,幾乎燒死。皇帝老官駭破了膽,所以洋人人數雖不多,聽說不過幾萬人,自然個個都惡得象天神一樣了!」 蔡大嫂聽入了神,金娃子已睡著了,猶然讓那一隻褐色乳頭,露在外面,忘記了去掩衣襟。 末後,她感歎了一聲道:「大老表,你真會說!走江湖的人,是不同。可也是你,才弄得這麼清楚,張占魁他們,未必能罷!」 這不過是很尋常的恭維話,但在羅歪嘴聽來,卻很入耳,佩服她會說話,「真不象鄉壩裡的婆娘!」 只算這一次,羅歪嘴在興順號,獨自一個與蔡大嫂談得最久,而印象最好,引起他留心的時候最多。 一〇 羅歪嘴又因為一件甚麼事,離開了天回鎮。過了好幾個月,到秋末時節,一天下午,是閑場日子,蔡大嫂正雙手挽著金娃子,在鋪子外面平整的簷階上,教他走路;土盤子蹲在對面三四尺遠處,手上拿件玩意,逗著金娃子走過去拿。 兩乘長行小轎,一前一後的從場頭走進來。土盤子跳起來喊道:「羅五爺回來了!」 蔡大嫂忙攬著金娃子,立起身,回頭看去。前頭一乘轎內,果是羅德生,兩手靠在扶手板上,拿了副大墨晶眼鏡。滿臉是笑的望著她打招呼道:「表弟婦好哇!……」 她也很欣喜的高聲喊道:「大老表好呀!這一回走了好幾個月啦!……洗了臉請過來耍啊!……」 「要來的!……要來的!……」轎子已走過了。 後頭一乘轎的轎簾,是放下來的。但打跟前走過時,從轎窗中,卻隱隱約約看見裡面坐了個年輕女人。跟著轎子有兩根挑子,挑了三口箱子,兩隻大網籃。 她微微一呆,向土盤子努了個嘴道:「雲集棧去看看,兩乘轎是不是一路的?那女人是做啥的?姓啥子?長得還好看不?」 直到一頓飯後,土盤子回來了,說那女人是羅五爺帶回來的,聽他們趕著喊劉三,長得好,就只矮一點,腳也大。 她不禁向蔡興順笑道:「羅大老表到底是吃屎狗,斷不了這條路!這回又帶一個回來,看又耍得多久。挨邊四十歲的人,真犯不著還這樣的瞎鬧!」 他咂著葉子煙,坐在矮腳寶座上,只是搖著頭,「啊」了一聲;算是他很同意於她所說的。 十一 劉三是劉三金的簡稱,是內江劉布客的女。著人誘拐出來之後,自己不好意思回去,便老老實實流落在江湖上,跑碼頭。樣子果如土盤子所言,長得好。白白淨淨一張圓臉,很濃的一頭黑髮,鼻子塌一點,額頭削一點,頸項短一點,與一般當婊子的典型,沒有不同之處。口還小,眼睛也還活動。自己說是才十八歲,但從肌理與骨格上看來,至少有二十一二歲,再從周旋肆應,言談態度上看來,怕不已有二十四五歲了?也會唱幾句「上妝台」「玉美人」,只是嗓子不很圓潤。鴉片煙卻燒得好,也吃兩口,說是吃耍的,並沒有癮。在石橋與羅歪嘴遇著,耍了五天,很投合口味,遂與周大爺商量,打算帶她到天回鎮來。這事情太小了,周大爺落得搭手,把龜婆叫來打了招呼。由羅歪嘴先給了三十兩銀子,叫劉三金把東西收拾收拾,因就帶了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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