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羅歪嘴每次來坐談時,總在鋪面的方桌上方高椅上一蹲,口頭叼著一根三尺來長猴兒頭竹子煙竿。蔡興順總在他那矮腳寶座上陪著咂煙,蔡大嫂坐在櫃檯內面隨便談著話。大都是不到半袋葉子煙,就有人來找羅歪嘴,他就不走,而方桌一周,總是有許多人同他談著這樣,講著那樣;內行話同特殊名詞很多,蔡大嫂起初聽不懂,事後問蔡興順,也不明白,後來聽熟了,也懂得了幾分。起初很驚奇羅歪嘴等人說話舉動,都分外粗魯,乃至粗魯到駭人,分明是一句好話,而必用罵的聲口,凶喊出來;但是在若干次後,竟自可以分辨得出粗魯之中,居然也有很細膩的言談,不惟不覺駭人,轉而感覺比那斯斯文文的更來得熱,更來得有勁。

  她很想加入談論的,只可惜沒有自己插嘴的空隙,而自己也談不來,也沒有可談的。再看自己的丈夫,于大家高談闊論時,總是半閉著眼睛,仰坐在那裡,憨不憨,癡不癡的,而眾人也不瞅他。倒是羅歪嘴對於他始終是一個樣子,吃葉子煙時,總要遞一支給他,于不要緊的話時,總要找他搭幾句白。每每她在無人時候,問他為何不同大家交談,他總是搖著頭道:「都與我不相干的,說啥子呢?」

  只有一兩次,因為羅歪嘴到來,正逢趕場日子,外面座頭上擠滿了人,不好坐,便獨自一人溜到後面空壩上來,咂著煙,想什麼事。蔡興順一則要照顧買主,因為鋪子上只用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徒弟,叫土盤子的,不算得力,不能分身;二則也因羅歪嘴實在不能算客,用不著去管他。倒是蔡大嫂覺得讓他獨自一人在空壩上,未免不成體統,遂抱著還是一個布卷子的金娃子,離開櫃房,另拖了一把竹椅,放在花紅樹下來坐陪他。

  有時,同他談談年成,談談天氣,羅歪嘴也是毫不經意的隨便說說;有時沒有話說,便逗下孩子,從孩子身上找點談資。只有一次,不知因何忽然說到近月來一件人人都在提說的案子:是一個城裡糧戶,只因五鬥穀子的小事,不服氣,將他一個佃客,送到縣裡。官也不問,一丟卡房,便是幾個月。這佃客有個親戚,是碼頭上的弟兄,曾來拜託羅歪嘴向衙門裡說情,並請出朱大爺一封關切信交去,師爺們本已准保提放的了,卻為那糧戶曉得了,立遞一呈,連羅歪嘴也告在內,說他「錢可通神,力能回天」。

  縣大老爺很是生氣,簽差將這糧戶鎖去,本想結實捶他一個不遜的,卻不料他忽然大喊,自稱他是教民。這一下把全二堂的人,從縣大老爺直到助威的差人,通通駭著了,連忙請他站起來,而他卻跪在地下不依道:「非請司鐸大人來,我是不起來的;我不信,一個小小的袍哥,竟能串通衙門,來欺壓我們教民!你還敢把我鎖來,打我!這非請司鐸大人立奏一本,參去你的知縣前程不可!」

  其後,經羅歪嘴等人仔細打聽清楚,這人並未奉教。但是知縣官已駭昏了,佃客自不敢放,這糧戶咆哮公堂的罪也不敢理落,他向朋友說:「他既有膽量拿教民來轟我,安知他明天不當真去奉教?若今天辦了他,明天司鐸當真走來,我這官還做嗎?」官這樣軟下去不要緊,羅歪嘴等人的臉面,真是掃了個精光。眾人說起來,同情他們的,都為之大抱不平,說現在世道,忒變得不成話!怨恨他們的,則哈哈笑道:「也有今日!袍哥到底有背時的時候!」

  談到這件事上,蔡大嫂很覺生氣勃勃的問羅歪嘴道:「教民也是我們這些人呀,為啥子一吃了洋教,就連官府也害怕他們!洋教有好凶嗎?」

  羅歪嘴還是平常樣子,淡淡的說道:「洋教並不凶,就只洋人凶,所以官府害怕他,不敢得罪他。」

  「洋人為啥子這樣凶法?」

  「因為他們槍炮厲害,我們打不過他。」

  「他們有多少人?」

  「那卻不知道……想來也不多,你看,光是成都省不過十來個人罷?」

  她便站了起來,提高了聲音:「那你們就太不行了!你們常常誇口:全省碼頭有好多好多,你們哥弟夥有好多好多。天不怕,地不怕!為啥子連十來個洋人就無計奈何!就說他們炮火凶,到底才十來個人,我們就拚一百人,也可以殺盡他呀!」

  羅歪嘴看她說得臉都紅了,一雙大眼,光閃閃的,簡直象著名的小旦安安唱劫營時的樣子。心中不覺很為詫異:「這女人倒看不出來,還有這樣的氣概!並且這樣愛問,真不大象鄉壩裡的婆娘們!」

  八

  但是蔡大嫂必要問個明白,「洋人既是才十幾二十個人,為啥子不齊心把他們除了?教堂既是那麼要不得,為啥子不把它毀了?」羅歪嘴那有閒心同一個婆娘來細細談說這道理,說了諒她也不懂,他忽然想到昨日接到的口袋裡那篇主張打教堂文章,說得很透澈,管她聽得懂聽不懂,從頭到尾念一遍給她聽,免得她再來囉嗦。想到這樣,他一壁用手到口袋裡去摸兩張紙頭,一壁對蔡大嫂說:

  「昨天一個朋友給我看了一篇文章正是說打教堂的,你耐著性子我念給你聽罷:

  為甚麼該打教堂?道理甚多,概括說來,教堂者,洋鬼子傳邪教之所也!洋鬼子者,中國以外之蠻夷番人也!尤怪的,是他懂我們的話,我們不懂他的話。穿戴也奇,行為也奇,又不作揖磕頭,又不嚴分男女,每每不近人情,近乎鬼祟,故名之為洋鬼子,賤之也!而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者,我們中國自有我們的教,讀書人有儒教,和尚有佛教,道士有道教,治病的有醫,打鬼的有巫,看陰陽論五行的有風水先生,全了,關於人生禍福趨避,都全了;還要你番邦的甚麼天主教耶穌教幹麼!我們中國,奉教者出錢,謂之佈施,偏那洋教,反出錢招人去奉,中國人沒有這樣傻!他們又那來的這麼多的錢?並且凡傳教與賣聖書的,大都不要臉,受得氣,你不睬他,他偏要鑽頭覓縫來親近你,你就罵他,他仍笑而受之,你害了病,不待你請,他可以來給你診治不要錢,還連帶施藥,中國人也沒有這樣傻!

  我們中國也有捐資設局,施醫施藥的善人,但有所圖焉。人則送之匾額,以矜其善;菩薩則保佑他官上加官,財上加財,身生貴子,子生貴孫,世世代代,坐八人轎,隔桌打人,而洋鬼子卻不圖這些。你問他為何行善?他只說應該;再問他為何應該?也只能說耶穌吩咐要愛人。耶穌是甚麼?說是上帝之子。上帝,天也。那麼,耶穌是天子了。天子者,皇帝也,耶穌難道是皇帝嗎?古人說過,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普天之下,那有兩個皇帝之理?是真胡說八道,而太不近人情了!況且,看病也與中國醫生不同,不立脈案,不開藥方,惟見其刀刀叉叉,尚有稀奇古怪之傢伙,看之不清,認之不得,藥也奇怪,不是五顏六色之水,即是方圓不等的片也丸也,雖然有效,然而究其何藥所制:甘草嗎?大黃嗎?牛黃嗎?馬寶嗎?則一問搖頭而三不知。從這種種看來,洋鬼子真不能與人並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