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爹爹又接過嘴去:「媽媽,同她說這些做啥,我們不是賣女兒的人!我們也不希罕別人家做官發財,這是各人的命!我們女兒也配搭不上,我們也不敢高攀!我們鄉下人的姑娘,還是對給鄉下人的好,只要不餓死!」

  又是媽媽的聲音:「這話倒對!城裡人家討小的事,我也看得多,有幾個是有好下場的?倒不如鄉壩裡,一鞍一馬,過得多舒服!……」

  鄧么姑不等聽完,已經浸在冰裡一樣,抱著頭,也不管高低,一直跑到溝邊,傷傷心心的哭了好一會。但是,她父母一直不曉得有這樣一回事。

  後來,似乎也說過城裡人家,也未說成。直至她二十二歲上,父母于她的親事,差不多都說得在厭煩的時候,忽然一個遠房親戚,在端陽節後,來說起天回鎮的蔡興順:二十七歲一個強壯小夥子,道地鄉下人,老老實實,沒一點毛病,沒一點脾氣,雙開間的大雜貨鋪,生意歷年興隆,有好幾百銀子的本錢,自己的房子,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姊妹,旁無諸姑伯叔,親戚也少。條件是太合式了,不但鄧大爺鄧大娘認為滿意,就是么姑從壁子後面聽見,也覺得是個好去處,比嫁到成都,給一個老頭子當小老婆,去過受氣日子,這裡確乎好些。多過幾年,又多了點見識,以前只是想到成都,如今也能作退一步想:以自己身份,未見得能嫁到成都大戶人家,與其耽擱下去,倒不如規規矩矩在鄉鎮上作一個掌櫃娘的好!因此她又著急起來。

  但是,鄧大爺夫婦還不敢就相信媒人的嘴。與媒人約了個時候,在六月間一個趕場日子,兩口子一同起個早,跑到天回鎮來。

  雖然大家口裡都不提說,而大家心裡卻是雪亮。鄧大爺只注意在看鋪子,看鋪子裡的貨色;這樣也要問個價錢,那樣也要問個價錢,好象要來頂打蔡興順的鋪底似的。並故意到街上,從旁邊人口中去探聽蔡興順的底實。鄧大娘所著眼的,第一是人。人果然不錯,高高大大的身材,皮色雖黃,比起作苦的人,就白淨多了。天氣熱,大家不拘禮,藍土布汗衣襟一敞開,好一個結實的胸脯子!只是臉子太不中看,又象胖,又象浮腫。一對水泡眼,簡直看不見幾絲眼白。鼻樑是塌得幾乎沒有,連鼻准都是扁的。口哩,倒是一個海口,不過沒有鬍鬚,並且連鬚根都看不見。臉子如此不中看,還帶有幾分憨相,不過倒是個老實人,老實到連說話都有點不甚清楚。並且臉皮很嫩,稍為聽見有點分兩的話,立刻就可看見他一張臉脹得通紅,擺出十分不好意思和膽怯的樣子來。

  但是這卻完全合了鄧大娘的脾氣。她的想法:么姑有那個樣子,又精靈,又能幹,又有點怪脾氣的,象這樣件件齊全的女人,嫁的男人若果太好,那必要被克;何況家事也還去得,又是獨自一個;設若男子再精靈,再好,那不免過於十全,恐怕么姑的命未見得能夠壓得住。倒是有點缺憾的好,並且男子只要本分、老實、脾氣好,醜點算甚麼,有福氣的男兒漢,十有九個都是醜的。

  何況吃飯之際,羅歪嘴聽見了,趕來作陪。憑他的一張嘴,蔡傻子竟變成了人世間稀有的寶貝;而羅歪嘴的聲名勢力,更把蔡傻子抬高了幾倍。第一個是鄧大爺,他一聽見羅歪嘴能夠走官府,進衙門,給人家包打贏官司,包收濫帳,這真無異於說評書的口中的大英雄了。他是蔡興順的血親老表,並來替他打圓場,這還敢不答應嗎?鄧大娘自然更喜歡了。

  兩夫婦在歸途中,彼此把見到的說出,而俱詫異,何以這一次,兩個人的意思竟能一樣,和上年之不答應高大嫂與韓大奶奶時完全相同?他們尋究之結果,沒辦法,只好歸之于前生的命定,今世的緣法。

  自然不再與兒女商量,賡即按照鄉間規矩,一步一步的辦去。到九月二十邊,鄧么姑便這樣自然而然變做了蔡大嫂。

  七

  大家常說,能者多勞。我們于羅歪嘴之時而回到天回鎮,住不幾天,或是一個人,或是帶著張占魁、田長子、杜老四一干人,又走了,你問他的行蹤,總沒有確實地方,不在成都省城,便遠至重慶府,這件事上,真足以證實了。常住在一處,而平生難得走上百里,如蔡興順等人,看起他來,真好比神仙似的。蔡興順有時也不免生點感慨,向蔡大嫂議論起羅大老表來,總是這一句話:「唉!坐地看行人!」

  在蔡興順未娶妻之前,羅歪嘴回到天回鎮時,只要不帶婊子兔子,以及別的事件,總是落腳在興順號上。自蔡大嫂來歸之後,雲集棧的後院,便成了他的老家。只有十分空閒時,到興順號坐坐。

  興順號是全鎮數一數二的大鋪子,並且經營了五十年。所以它的房舍,相當的來得氣派!臨街是雙開間大鋪面,鋪門之外,有四尺寬的簷階;鋪子內,貨架占了半邊,連樓板都懸滿了蠟燭火炮;一張寫字櫃檯,有三尺高,二尺寬,後面貨架下與櫃檯上,全擺的大大小小盛著全鎮最負盛名的各種白酒,名義上標著棉竹大麯、資陽陳色、白沙燒酒。櫃檯內有一張高腳長方木凳,與鋪面外一張矮腳立背木椅,都是興順號傳家之寶,同時也是掌櫃的寶座;不過現在櫃檯內的寶座,已讓給了掌櫃娘,只有掌櫃娘退朝倦勤以及夜間寫帳時,才由掌櫃代坐。

  鋪子之內櫃檯外,尚空有半間,則擺了兩張極結實極樸素的柏木八仙桌,兩張桌的上方,各安了兩把又大又高又不好坐的筆竿椅子,其餘三方,則是寬大而重的板凳,這是預備趕場時賣酒的座頭,閑場也偶爾有幾個熟酒客來坐坐。兩方泥壁,是舉行婚姻大典時刷過粉漿,都還白淨;靠內的壁上,仍懸著五十年前開張鴻發之時,鄰里契友等鄭而重之的敬送的賀聯,朱砂箋雖已黯淡,而前人的情誼卻隆重得就似昨日一樣。就在這壁的上端懸了一個神龕,供著神主,其下靠櫃檯一方,開了一道雙扇小門,平常掛著印白花的藍布門簾,進去,另是一大間,通常稱之為內貨間,堆了些東西和家具,上前面樓上去的臨時樓梯,就放在這間。

  因為前後都是泥壁,而又僅有三道門,除了通鋪面的一道,其餘一道通後面空壩,一道在右邊壁上,進去,即是掌櫃與掌櫃娘的臥房;僅這三道門,卻無窗子,通光地方,全靠頂上三行亮瓦,而亮瓦已有好幾年未擦洗,實在通光也有限。臥房的窗子倒有兩大堵,前面一堵臨著櫃房,四方格子的窗櫺,糊著白紙,不知甚麼時候,窗櫺上嵌了一塊人人稀奇的玻磚,有豆腐乾大一塊;一有這傢伙,那真方便啦,只要走到床背後,把粘的飛紙一揭開,就將外面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而在外面的人卻不能察覺;後面一堵,臨著空壩,可以向外撐開。其左,又一道單扇小門。全部建築,以這一間為最好,差不多算得是主要部分;上面也是樓板,不過不住人,下面是地板;又通氣,又通光,而且後面空壩中還有兩株花紅樹,長過了屋簷,綠蔭蔭的景色,一直逼進屋來。

  空壩之左,挨著內貨間,是灶房,灶房橫頭,本有一個豬圈的,因為蔡大嫂嫌豬臭,自她到來,便已改來堆柴草。而原來堆柴草之處,便種了些草花,和一個豆角金瓜架子。日長無事,在太陽曬不著時,她頂喜歡端把矮竹椅坐在這裡做活路。略為不好的,就是右鄰石姆姆養了好些雞,竹籬笆又在破了,沒人時,最容易被拳大的幾隻小雞侵入,將草花下的浮土爬得亂糟糟的,而兼撒下一堆一堆的雞糞。靠外面也是密竹籬笆,開了一道門,出去,便是場後小路;三四丈遠處,一道流水小溝,沿溝十幾株榿木,蔡大嫂和鄰居姆姆們洗衣裳的地方,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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