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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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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 「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支使?」 「更不曉得!」 有人生了氣,大聲吆喝道:「你是幹啥子的?這也不曉得!那也不曉得!嗨!豈有此理!」 孫兆鸞微微笑道:「我幹啥子?你先生總該曉得,第一,我不是偵探……」 一陣繁密槍聲驟然響了起來。只是隔得遠一點,還不那麼驚人。 孫兆鸞車身就走。 羅綸一把拉住他道:「你不能走開!」 其他十餘個年高德劭、向來不把武行道放在眼裡的紳士,也紛紛擁在孫兆鸞的跟前,七嘴八舌要求他留下來。甚至還有「不恥下問」的先生,居然屈著筲箕背,非常客氣地請教他的尊姓大名,以及「台甫是哪兩個字」?別人向他介紹後,便趕忙稱呼起孫兆鸞的表字說:「哦!原來就是元青先生!久仰!久仰!」其實他並不知道孫兆鸞是何如人也,現在到底是「幹啥子的」,只是「如怨如慕」說:「哎!哎!你先生怎麼走得喲!」 孫兆鸞這時得意已極。用手把皮帶緊了緊,又把摘去領章的直領提了提,然後笑容可掬地向羅綸說道:「羅先生,你放心,我並不走。」他把嗓音提得更高一些,以便大家都聽得見,「我怎麼能走開呢?尹碩權部長特別叫我來保護軍政府——當然,也就是保護諸位先生。我輩軍人,只要上司有所差遣,便得服從到底!若是擅自行動,豈不違背了軍人天職?也不夠軍人資格!我孫某平生別無所長,只是服從上司差遣一層,自信尚不後人!這因其是……」 若非吳鳳梧跑來打岔,他這篇突然而發的即興演說,恐怕再半點鐘還完不了哩! 吳鳳梧氣急敗壞地分開聽眾,高聲喚他道:「孫管帶,你是咋個搞起的?事機這樣緊迫,東北角已經開了火,你不去指揮佈置,卻跑進來擺攤子賣狗皮膏藥!你安心把我姓吳的擺幹不成?」 「吵什麼,你這個髒舅子!」孫兆鸞也氣呼呼地還起嘴來,「我賣的不是狗皮膏藥,是定心丸!你懂嗎?」 兩個高長漢子出到至公堂外還在開玩笑。 孫兆鸞演說後,許多人果都安心留在軍政府裡,受他和吳鳳梧的保護。只有孫雅堂幾個少數搞筆墨的人不敢相信軍政府是太平缸。他們私下會商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與其在這裡懸心吊膽,倒是守著自己家裡人還安穩些。況且我們又不是維新革命黨,軍政府並非我們的,老呆在這裡,於我們有啥好處?萬一出了大禍事把我們這些找飯吃的人牽累在內,那才值不得哩!」 於是幾個人躲躲閃閃溜出軍政府,溜下至公堂,溜過大青磚面地的空壩和明遠樓。但是溜到龍門的穿堂,卻被兵士們攔住。 「你們往哪裡走?」 「各自回家去嘛!」 「不能走!」 「為啥不能走,我們是軍政府的人?」 「不管你們是啥子人,就是不能走,這是命令!」 「哪個的命令?」 「吳管帶的。」 「咦!吳管帶有這樣歪嗎?連我們這些師爺都管住了?」孫雅堂不由勃然大怒,瞪起一雙眼珠吼叫道,「我才不信哩!」 他剛待舉步沖出去,不料十多支擦得亮閃閃的九子槍一下平平舉起,所有槍口正正對準他們的胸脯。 那個同他們唱對口曲子的頭目敞開嘶啞喉嚨,像喊操似的吆喝道:「各自轉去!沒有放行命令,管你啥子人,就是都督,也不准通過!」 其他幾個斯文人臉都嚇白了,一句話沒說,回身便走。 唯獨孫雅堂仗恃與吳鳳梧見過幾面,自居于熟人之列,不甘心他的部下這樣對他不客氣。他要找他理落,要他賠不是,要他親身送出皇城,甚至要當著他的面,把那個野蠻的頭目扎實教訓一頓。 他依然氣昂昂地問道:「吳管帶在哪裡?我要去會他!」 「在明遠樓上,」頭目冷笑一聲,「你只管去。」 孫雅堂還未走上明遠樓,他的那把無名火已著守在樓梯口的一個小護兵給他消了一半。 小護兵的年紀頂多不過十六歲,滿臉孩子氣,皮膚儘管曬得油黑油黑,肌理並不粗糙。大眼眶裡一雙烏黑眼珠,確實像兩顆才剝出來的槵子。只是鼻樑塌得幾乎只現出一點鼻樑形式,因而鼻膽顯得特別寬大,壓在一張嘴唇極厚的大口上。 小護兵人小氣力大,從背後抓住孫雅堂的青緞馬褂,把他由兩步很陡的樓梯梯級上拖下來,一面惡狠狠地叫喊道:「嗨!你是做啥子的?簡直不懂規矩!腔也不開……埋起腦殼亂趲!」正在變童的聲音,活像剛剛開鳴的小公雞,叫得非常刺耳。 這種出其不意的襲擊,使孫雅堂大吃一驚。站穩後,看見是個小護兵,正待氣而派焉地訓他兩句,小護兵猶然橫眉豎目,使著一種破銅爛鐵的嗓音,責備他為什麼不向他這個奉命把關的副爺講說清楚,就隨意胡行?「硬是喲!看你這把年紀,吃飯都不長了的人,咋個不曉得規矩!噢!你要見我們管帶,那你該先告訴我,等我去稟報過,要你上樓,你才能夠上樓。連這種規矩都不懂……你姓啥?」 不要以為小護兵氣勢洶洶,硬要講個手續,孫雅堂畢竟是個師爺,打了幾句官腔,還是氣而派之上樓去了。 明遠樓上是個通間。四周用花格子連窗門扇隔出一道不太寬的走廊。窗櫺上糊的白紙已經翻黃,並且破碎了。到處灰塵撲撲,不消說,是很久很久沒有打掃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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