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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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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得很!」他滿臉憂鬱地搖頭說道,「婊子養的些,都發了瘋啦!我帶來的這五個,得虧良心發現,打了兩回啟發,就收手回營,要求三哨官——一哨官石敬武、二哨官高占魁還沒回去。我奔回沂水廟,只看見馬占彪正被十來個弟兄圍著,要求他收容,要求他擔保將來從輕發落,不要搜查他們的財喜。等軍政府下令遣散——他們料定會遭遣散的。我揣想來,都督也只好這樣辦,不然的話,這兵誰能再帶,這麼樣地目無王法!他們說,吃了半輩子糧,還是一個光杆兒,現在撈點財喜,等遣散回外州縣去,也好安分守己,做個小生意為生。馬占彪怎敢答應?我才拍胸膛答應了。看來,啟發正打到風頭上,啥時候收手,不能說。你們公館這麼顯眼,又在這樣的街道上,所以我只回家去了一頭,把三個弟兄安在孫家大門口,由我老婆統帶著,盡義務保個鏢。然後,特別挑了這五個看起來還老實一點的寧遠府棒棰,到你們這裡來……自然!自然!今夜我是不回去的了……」 那一夜,郝家全家大小仍然不敢脫衣解帶。他們因為有伍平保鏢,並不怕搶(除了當夜飲食招待外,次日,到底由主人家捧出二百塊龍洋,說是全家湊集的,以一百元酬勞五個兵,一百元酬勞伍平。伍平抵死不收,結果,一併給了那五個兵。郝家的損失,就只這一點),他們害怕的是火。 火是怎麼燒起來的?沒人說得出。只曉得先從幾家當鋪燒起,其後燒得頂凶、頂嚇人的是藩庫。這夜,又是陰天,濃雲低壓,當火勢旺時,硬是得全城都紅了。得虧起火地方,四周圍都是高高的防火磚牆,平時只為了防備外火內延,這時,倒非常好,確實防備了內火外延。若其不然,起火後誰顧得救火?連消防隊都打啟發去了! 巡防兵開始打啟發時,一則股頭甚多,互不相識;二則也有一些戒心,生怕受到干涉——怕陸軍、巡警、同志軍的干涉。因此,當彼此相遇時候,喊出一聲:「弟兄,不照!」不照者,互不相干,各幹各的是也。本是一句普通招呼,頓然成為了口號,也頓然成為紛擾當中的有效通行證。說它有效,也得看在什麼時地。如其你把東西啟發得過多,而又碰著沒有拿到東西,比你更其強梁的人,那你縱然「不照!不照!」喊到喉嚨嘶啞,也保不住險,要是不把東西留下,你還是「走不倒路」!更其是,那夜守衛滿城的旗兵,聽見大城兵變,摸不著底實,生怕有什麼災禍飛到本旗頭上。一千多名手執武器的男子,聽從將軍、都統的吩咐,牢守住五道城門(一道是大西門;四道是通寧夏街的小北門、通羊市街的小東門、通西禦街的小東門、通君平街的小南門),只要有人走近城門不遠,他們就放槍示威。如其發現持槍隊伍,他們的槍放得更凶。這時節,任誰的「不照」,都不中用。因此之故,小東門城邊的慶餘當保住了,不特未遭焚毀,抑且未遭啟發。黃瀾生家環境那麼特殊,巡防兵與警察率領不少的流氓地痞,三番兩次想來惠顧,也得虧旗兵徹夜放著槍,方得臨難苟免。 第四章 「啟發」以後(二) 半天一夜的暴動,也使得強勉成立十二天的大漢軍政府,發生了根本變化! 東校場出事之時,軍政府裡毫無所聞。比及消息傳到,街上已在關鋪子,會議廳裡的一班身負重責的先生們猶然不予重視,有幾個竟自斷定是謠言。 秘書局的蔡麻子從會議廳回來,立刻找到孫雅堂,甕聲甕氣說:「孫先生,又是你的事了!」 「擬什麼文稿不是?」 孫雅堂抱著一根鯊魚皮套子的廣東黃銅水煙袋,蹺起二郎腿坐在一張藤心太師椅上,面前簽押桌上攤開一疊公事,他正挎著一副老光眼鏡,一邊抽煙,一邊凝神聚氣地在看。 「……你看我怎麼抽得出手來!」他依然俯首在公事上,並不舉眼看一看與他說話的人,只是皺起眉頭,做出一種很不樂意的樣子說,「局裡還有那麼多朋友,何必專找我一個呢?」 蔡麻子絲毫不感到這位師爺出身的科員如此無禮貌,如此不尊重他的身份,依然面不改色,還近於請求般說道:「難為你嘛,孫先生!這是一件最緊要的公事,是會議廳各位先生特別吩咐的,而且限定半點鐘就要繕寫過印……」 「什麼公事這樣緊急?難道不等都督畫行就過印?」 「就是等不及都督畫行囉!徐子休先生以為當此非常時候,不畫行也要得。」 「哈哈……哈哈……真是沒有做過官的外行話啊!」孫雅堂忍不住大笑起來。因把老光眼鏡取下,眯縫著兩眼,向蔡麻子問道,「說說看,到底是一樁什麼緊急事呀?」 「謠言又起來了,說東校場兵變……」 「東校場兵變?今天兩位都督不是特別到東校場去點兵嗎?」 「正因為這樣,所以會議廳各位先生才主張趕快寫幾張告示出去闢謠。」 「啊!原來如此,那麼……」 六言韻示稿子經會議廳幾位有學問、有文才的先生逐字逐句斟酌、潤色、修飾後,正待繕寫,正確消息接連飛入軍政府,證明東校場兵變並非謠言,而系事實。這一下,全皇城的人們都驚慌起來。 會議廳裡先生們到底老成持重,不像別的那些人沒主意。他們說:「鎮靜……鎮靜!凡事總得等兩位都督回來才能定奪!」有些人想走,被勸住了,說是軍政府的人一走動,必然影響市面,「我們觀瞻所系,輕舉妄動不得的。」 但是等呀等呀,都督一直沒回來,衛隊也沒一個回來。謠言反而從皇城裡發生:「都督說不定遭了什麼意外啦!」「不會吧?還有參謀長,還有軍政部長,還有……」「怎麼會鬧到兵變?這中間,恐怕有人在主使?」「嗯!硬是有人在主使!」「誰在主使呢?」 不管誰在主使,總之,兵變了,下一步必定要來攻打軍政府。軍政府是個危險地方。雖然有幾百兵在任保衛之責,但是,首先不忙估計兵力多寡,敵得住那些亡命之徒不,只須想想:兵是一個模子鑄出的,東校場的兵在兩位都督眼皮下都變了,何況他兩位又未在這裡。看來,十有八九,只要變兵一打來,這裡的兵定會響應無疑。 不推敲還則罷了,一推敲,皇城硬似一個大火坑,「啊喲!這怎麼還能一朝居呢?」 大家正待一哄而散,恰巧孫兆鸞已經飛馬來到;奔進會議廳,氣呼呼地叫道:「諸位先生走不得,外頭亂得很,我是特來報信的……」 孫兆鸞站在當地,他身邊站滿了人,都是他平日非常尊重而又無法親近的一班大人先生。 「……眼目下只有軍政府這地方頂保險了!第一,守衛軍政府和軍裝庫的都是陸軍……呃!陸軍並沒有變啊!我們現在正等鳳凰山的陸軍開進城來。尹碩權親自去的,大約幾個鐘頭便見分曉了……」 但凡知道尹昌衡這個人的先生,如徐炯,如羅綸等,都不由如釋重負地衝口喊了聲:「有他,我們就不怕了!」 別一些人尚在追問孫兆鸞:「兩位都督到底躲到哪裡去了?」 「不曉得!」 「巡防兵是怎樣嘩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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