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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八


  當時四川省會成都的建築,儘管已有新式洋房,已有打破限制的崇樓傑閣,但是除了陝西街教堂的鐘樓外,舊貢院的明遠樓到底要算最高地方,比起可以陳望四城的明代遺留下來的老鼓樓還高。從前,在這裡舉行秋闈考試時候,至公堂與明遠樓之間,全是按照千字文編號的號棚。每當中秋之夕,秀才們大多交了卷,心情舒暢,不管有無雅興,都要呼朋喚友,走出高僅及頂的號棚,跑上明遠樓來,眺望月夜景致。當然,搞雜學的朋友定要吟詩一首,不搞雜學的朋友也不免要學馬二先生在城隍山頂上俯瞰西湖與錢塘江時候所為,雖不一定背誦幾句《大學》《中庸》,卻也要念幾句《千家詩》以寄興的。

  所以孫雅堂一到樓上,便情不自禁地循著走廊,向四下眺望起來。南面被皇城門樓擋住,看不出去,僅能從門樓的右側,窺見陝西街的教堂鐘樓。西面是滿城,呀!好一片鬱鬱蒼蒼的樹林!滿城外面的人家也不太多;東面恰恰相反,一眼看去,萬瓦鱗鱗,房屋非常之密,只稀稀落落有些大樹,像碩大無朋的綠傘撐向天空。北面有兩處高地,遠一點的,是有名古跡五擔山,近在跟前的,是從前鑄製錢的寶川局(從辛亥前一年,即宣統二年起,已改為了勸業道衙門)的煤渣堆積起來,為人稱道的煤山;除這兩處光禿禿的名實太不相稱的所謂的山外,還有兩座相當高的建築,正北的是皇城厚載門洞上破破爛爛、久已失修的門樓,偏東的,便是建築在一個頗似城門洞上的、尚未十分頹敗、也算得是成都古跡之一的鼓樓。可惜天色陰沉,密雲四合,東南的龍泉山、北面的天彭山、西面的玉壘山,連一點影子都沒有。而且時候也晚了,城內說不上有暮靄,但薄霧迷蒙,准定是數萬人家的炊煙了。(這時,成都人家燒煤的非常少,絕大多數都燒的是木柴,因此,發出的煙,不濃而淡,不聚而散,很似霧。)

  就這樣,也使他忘記到明遠樓上到底為了何來,要不是從東南方的街上,一陣聽得逼真的槍聲把他驚醒。

  他慌慌張張跨進花格子門,幾乎與迎面走出的吳鳳梧撞個滿懷。孫雅堂連忙讓在旁邊,滿臉是笑地打了個招呼:「吳管帶!」

  「唔!」吳鳳梧瞅了他一眼,仿佛點了點頭,便同著孫兆鸞和另外七八個軍官模樣的年輕人,急匆匆走到向東那面走廊,依在半人高的欄杆上,彼此指手畫腳,不知說些什麼。接著,一群人向樓梯口走去。

  孫雅堂目送著他們在樓梯口消失,聽見皮靴敲著梯級木板的聲音,像擂小鼓似的,一直響到樓下。這時,他的火氣業已全消。尋思找吳鳳梧理論,不但不合時宜,說不定反會遭他幾句不好聽的言語。他感到現在的吳鳳梧,豈特迥非宣佈四川獨立前夕在黃瀾生家所見的那個見人矮一頭的落魄人,就比起前幾天在秘書局,在會議廳,偶爾碰頭時候也大不相同,腦袋格外昂得高些,腰板格外挺得直些。

  他歎息一聲,也朝樓梯口走去,心裡想道:「剛剛走了一點毛毛運,便忘乎其形,連這些人都不在眼裡。哼!我才相信你從此就青雲得了……」

  接著,是尹昌衡親自率領兩營陸軍來到皇城。(後來才曉得,他由鳳凰山營地帶來的,本是周駿的一標。不想才走到北門大橋,有一個營的兵士忽然自由行動起來。他留下周駿去招撫,自己趕快把未變的兩營帶進皇城。三天之久,不放一隊人出去作彈壓之用,原因就是害怕軍心不固,再受影響。)接著,是周駿、彭光烈幾個軍官帶著在街上招回來的一隊散兵,也來到皇城。保衛軍政府的武力增強,大家放了一半心,慌著要走的也不走了。及至弄明白兵變真相,似乎目的只在打啟發,搶財喜,並非造反,並沒有什麼異圖,大家又放了一半心。

  但是局面不能聽其這樣爛下去,治安總應該趕快恢復呀!凡是留在軍政府的人,都已想到。

  第四章 「啟發」以後(三)

  在不期然而集合的會議席上,徐炯首先發言說,軍政府現在無人負責,本身已陷於群龍無首的危險境地,「我主張,應即設法把兩位都督至少找一位回來之後,再議其他。」

  原任諮議局秘書長姚弼憲大聲歡呼說:「我完完全全贊成子休先生的主張!伯英是正都督,無論如何,非找他回來不可!為啥呢?……」

  不等他闡明理由,已有四五個人喊說不贊成。

  姚弼憲正眯起眼睛,從保險燈光照射不及的陰影中,找尋那喊稱不贊成的人時,一個坐在大餐桌側面的人向他叫道:「這個時候不見蹤影,曉得他逃往哪裡去了?你去找他嘛!」

  姚弼憲認得那人是陳希曾,在諮議局中便愛唱反調,也常被蒲殿俊批評得啞口無言的。這時,摸著小鬍子,洋洋自得地繼續說:「找他回來也可以。然而不是找他回來當都督,是要治他處事無方之罪。老實說,今天這場禍害,全是蒲殿俊他一個人搞出來的。本來是個不懂軍機的書生,偏要去閱兵,而且不納善言,我那麼勸了他兩回,他不特不理會,還反唇譏刺我鼠目寸光。好!我這個川耗子,現在倒要以寸光之目,看看他以什麼臉回來見人!」

  姚弼憲火了,一拳打在大餐桌面上,紅著脖子,瞪著這個唱反調的人吼叫道:「你有好高資格,敢誹謗都督……」

  原任鐵道學堂監督的王銘新立刻站起來,揮著兩手道:「不要吵!不要吵……」

  好多聲音一齊在叫喊:「啥子叫誹謗?都督是我們推舉的……我們七千萬同胞都有資格批評他……」

  彭光烈從角落裡擠到大餐桌邊,也當著姚弼憲一拳打在桌面上,嘶聲叫道:「豈特有資格批評他,我們還有資格開除他!即是說,不要他再當都督……」

  所有在這間廣大廳子裡——甚至擁擠在門邊和窗下的軍官們,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全應聲喊道:「要得!我們不要蒲殿俊當都督!也不要朱慶瀾當副都督!今天東校場事情,是朱慶瀾、薑登選、方聲濤這些人下的爛藥……這班外省軍人,都是趙爾豐的死黨……都是我們四川同胞的對頭……」

  一霎時,這廳子竟變了樣,充滿了狂呼大喊的人聲,連懸在正中的那盞保險洋燈都動盪起來。多數人在喊:「不要這個!不要那個!」但也有少數人在喊:「不行!不行!要維持原狀!」

  徐炯急得臉都黃了,把鋼邊眼鏡取下來,擦了又擦。站在大餐桌橫頭,迸著聲音叫喊道:「諸君,諸君,少安毋躁,請聽鄙人一言!請聽鄙人一言!」

  到底他是全省教育總會會長,在江南館講學多年,又曾到日本考察過教育,又曾在陝西省辦過學堂,素負鄉邦重望,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講維新的道學家。在軍政府雖只擔任了一名高等顧問,但每每一開會議,他總是無形中充當了臨時會長,來主持會議。由於這種習慣,所以這時,他一呼籲,就連一些年輕浮躁的軍官,因為看見尹昌衡、周駿、彭光烈這些人的肅靜神色,也漸漸停止了喧嘩。

  「說起道理來,四川軍政府都督,並非由於我們公推的。」徐炯覺得有人要說話,趕快伸起右手一揮道,「假使我說得不對,也請聽我說完了,再駁我。」又拿眼把眾人一掃,才慢慢說了下去,「可以說,是紳士們與趙季和所議訂的獨立條約上規定的。假使我們不承認那項條約,那麼,由條約而產生的正副都督,當然無效,也就無庸爭論要他們或者不要他們。所以我的愚見,要不要蒲伯英、朱子橋續任正副都督,這尚有個前提。前提是,我們還承不承認那項獨立條約?我沒有學過法政,不知道我這見解對與不對。不過就人情物理而論,大概所差不遠。可惜邵明叔先生、周紫庭先生都不在這裡,無從請教。但是羅梓青先生當過諮議局副議長,深通法理,可否就請羅先生起來討論討論?」

  說畢,他微微鞠了一躬。想不到居然有人拍了幾下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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