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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這一下,唐道台更不能讓他走了。並且生拉活扯把他拖到那間窗明几淨、圖書滿架的書齋裡。一面吩咐家裡人沏普洱茶,用宣腿炒餌塊來招待他;一面費盡唇舌,講明各種利害,勸告他不可輕舉妄動。當然,也和通常情形一樣,開始,葉荃的態度堅決異常,確如四川人說的「連水都潑不進去」!開口一個「非這樣幹一下不可」!閉口一個「非這樣幹一下不可」!及至家鄉茶、家鄉點心用過後,好像實在違不過主人情誼,葉統帶方慢慢松了口說:「商量一下,倒也使得。但誰是相手方呢?」

  「現在只好直接找蒲伯英、羅梓青幾位能負全責的先生。」

  「叫誰去找這些人呢?」

  唐道台義形於色地指著自己鼻子道:「當然是我了!現在除我外,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

  「你老兄?」葉荃仿佛聞所未聞似的撐起眉頭道,「咦!真沒想到你老兄與這班人會這麼熟識!莫非平時便有往來不成?」他又轉出一副笑臉,並且打了個哈哈,「那麼。無怪你要為他們說話了!」

  葉荃具體提出了他的條件:獨立以後,都督必須由朱慶瀾擔任,全省軍權必須由朱慶瀾掌管。聽說軍政府的組織有參謀、軍政兩部,參謀部長必須由薑登選擔任,軍政部長必須由方聲濤擔任。四川紳士也可以參加軍政府,但不能與朱慶瀾等爭權。他本人已申明過了,絕對不再留在四川。現在他的一標人,依然由他統率,將來或是遣散,或是改編為革命軍,完全由他做主,任何人不能干涉。一標人的欠餉,同將來三個月的餉項和開拔費等,必須在獨立之前,由四川紳士依據他提出的單子,一次發清,「細數,目前當然還不知道,估計也不多,大約總在二十萬元左右吧?」

  唐道台畢竟是一個更事較多的老宦,等葉荃的話一落腳,他竟毫不猶豫地笑道:「這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值得你大動干戈!」接著,便概論了一番目前大勢。他也認為趙爾豐把政權交與諮議局一般議紳為失計。一則議紳們都無行政經驗;二則收拾四川這個分崩離析的局面,確實非依賴有勇有謀的陸軍不可。好在授受兩方,都已想到後面這一點,「我昨天會著周紫庭、陳子立幾位先生,知道紳方所擬的條件,就規定明白,將來的軍政府裡,政軍兩權截然劃分。你們朱統制官已經定奪出任副都督,專門執掌軍權。這與你所提的前半段完全吻合。」

  因此,他主張去同蒲殿俊等人談判時,這一段不必過於堅執。不管名稱是正是副,總之既是都督,又執掌著軍權,也就行了。至於兩個部,更不必提。這本在軍權範圍內,用不著去同他們不能過問的人商量。末後那段,尤其不成問題了。何也?就他葉統帶說,不願留在四川任職,足以表示他恬淡為懷、不爭名利的好品行,大家只有稱讚頌揚之不暇;就議紳們而言,巴不得他能離開四川,免得將來更有別的什麼要求。現在值得琢磨的,僅只二十萬元這筆款子,「是不是可以減少一些呢?」

  「不行,絲毫不能減少!」

  「萬一他們不答應呢?」

  「那我就開炮!」

  「要是他們答應了,然而一時之間拿不出來呢?」

  葉荃不由呵呵笑道:「老兄,你並非是我的相手方,而是一個願盡義務的說客。何以先同我講起價錢來了?」

  唐大人也拈著蝦米鬍子笑道:「這叫作謀定而後動。也是你們的兵法呀!」

  據傳,在成都宣佈獨立前夕,這個誰也料不到的小波折,得虧唐道台的居間,大事化為無事,葉荃從大清銀行、浚川源官銀行、通商銀行、裕川銀號、天順祥銀號、寶豐銀號、新泰厚銀號、百川通銀號,收到拼湊墊出來的十萬銀圓(其中有幾萬兩老白錠,是按七錢二分為一枚龍洋,折合成銀圓的),硬沒有失言,等不到初七天明,果就帶起不足兩營人的隊伍,悠然而逝。

  第二章 山雨欲來時候(五)

  陸軍裡的四川籍軍官儘管憤憤不平地抱怨說:專制時代,他們受壓制。目前要獨立了,為什麼政、學、商各界,都能實行自治,唯獨他們陸軍,仍舊被少數幾個外省籍的軍官壓在頭上,連自治的氣味都聞不著呢?因而,他們才表示:掌大權的頭腦人物,必須是一個四川軍官。但是他們的聲浪卻影響不到紳方官方所擬具的獨立條件。迨到條件公佈,原來朱慶瀾這個趙家奴才,不但高升為副都督,而且全省軍權都操縱於他一人之手,儼然又是一個趙爾豐出世,即使不是一整個,也算得半個。

  幾個中級軍官聚在一處,亂叫亂吵:「獨立,獨立,我們軍界就不曾得到獨立。這樣搞下去,我們還有啥子想頭?」

  一部分悲觀失望的人主張不幹了,寧可解甲歸田,賣刀買犢;或者改行幹別的事情,免再受那些外省人的肮髒氣。

  一部分不服氣的人不贊成,他們說這是沒出息的想法。天地間的事原本如此,你越是老實,越是謙退,人家就越不睬你,越不買帳。為今之計,只有大家起來同那些外省人事,善爭不行,就惡爭。使出各種手段,總以爭贏為主。

  「這麼一來,豈不怕人家誹謗我們排外嗎?」

  「排外就排外,怕他們誹謗?」

  「況且是他們先排擠我們。我們只是為了生存競爭,迫不得已才還他們一手。理由充足,無須顧慮他們的誹謗誣衊,外界人知道,還會贊成我們哩!」

  好極了!這叫作「得道者多助」。但是怎樣爭呢?怎樣安排呢?尤其要找一個領頭的人才對。找誰才合適呢?這人既要有資格,又要有名望,而且還要有氣魄,有擔當;辦事公道,在關鍵時候,不專為自己的利害打算。用不著說,彼此一考慮,覺得在眼目下,只有尹昌衡還符合這些條件。

  但是有一個參加過同盟會、不為人所知道的管帶,遲遲疑疑地提出一些異議道:「這個人凡百都好,可是……可是,據我個人看來……短處就在無遠見,無大志……」

  大家問他從何而知?

  他不肯說:「何必講它呢?我只是順便提一下,以供各位同仁找他說話時,心裡有個打米碗罷咧!」

  人總是難於永保秘密的。這個管帶,當時雖然隱忍不言,但不久,終於洩露出來。原來就是他,這個參加過同盟會的管帶,在武昌起義的消息初初傳入四川,尚未完全證實之際,他曾悄悄密密找著尹昌衡,試探著問他有沒有意思做一件非常人才敢做的非常之事?譬如外間盛傳的八月十九那天,在武昌發生的那種事例。

  「你是說革命嗎?」尹昌衡驚異地問,「在四川?」

  「不如說,就在這個九裡三分的省城。」

  「你入過同盟會嗎?」

  「這個,你不須問……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只要有大志的人,不一定要參加什麼秘密結社。這話,你贊不贊成?」

  「你問我是否贊成一個人參加秘密結杜?嘿,嘿,人各有其志,這如何能由旁邊的人來做決定?」

  「唉!莫把話岔遠了!我只請問你有沒有意思,趁此大好時機,在成都地方響應武昌的同袍們?」

  「噢!這個……」尹昌衡垂著眼皮,默然了半會,方瞬了一眼坐在對面、急切等他回答的這個人,同時把聲音放低得像耳語似的問道:「莫非只是我們兩個人,就……」

  對方也放低了聲音,並且向前湊了湊,幾乎湊在他的耳畔,熱情地說道:「人倒很多。就只缺少一位掌令箭的豪傑。要是有這樣豪傑挺身出來,我敢打包本說,此刻發出號召去,明天就有一支人馬出現。」接著,他定睛看著尹昌衡,臉上明擺出一種像在彩票中簽表上,查對自己手中號碼時的神氣,問「你可願意?……」

  這一次,尹昌衡不但垂下了眼皮,並且緊鎖起眉峰,當然他在深思熟慮。

  客人連忙增加一把火力說:「我們都曉得你資格很高,學問很好,眼光很遠,志趣很大,所以才要求你來當我們的司令。只要你肯的話,我們……」

  「莫忙!」尹昌衡平平靜靜地截住他的話,「這是一樁何等重大的事情,當然不能立談之間就可決定的。」他站起來做出送客樣子,「等我想好後,我們再碰頭。」

  把客人送出房間門,臨握別時,他忽然鄭重其事地問道:「你曉得漢朝楊震說過的四知嗎?」

  「當然曉得啦!天知,地知,爾知,我知。」

  「一點不錯。我們就用這八個字來做彼此的座右銘罷!」

  從此,他們沒有再會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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