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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


  方聲濤冷笑了一聲道:「我在廣西,聽見有人議論四川人對人的態度有三變:開頭是川蠻子,形容他們同人爭執時,一味地蠻橫不講理;若你比他強硬,他第二變就變成川猴子,用各種方法來玩弄你,把你看得像豬一樣蠢,把他自己看得像猴子一樣精靈;要是你仍然不讓步,或者給他碰轉去後,他們只好變成川耗子,回頭一溜,便完結了。我看這議論確有道理,對待四川軍人也只有毫不讓步,強硬到底之一法。」

  薑登選接著說道:「也要看情況來應付。總之,複雜得很。最使我們感到苦楚的,是同志太少,而且不齊心。就是應付到現在,已令人心勞力瘁。虧你剛進來時,還那樣抱怨我們為什麼不由陸軍起來革命獨立!如其能夠的話,難道我與韻松還怯畏什麼?我們只是不肯像你那樣冒失,搞成一個虎頭蛇尾罷了!」

  「嗯!你罵我虎頭蛇尾?」葉荃登時睖起眼睛,紅起項脖,連聲音都變得像打悶雷似的,「明明是你們畏首畏尾,顧慮多端,把大好時機放棄了!現在被人家挾制著,弄得來一事無成!我說,目前若還不趕快想個辦法挽救,我敢發誓,你們休想留在四川!你們那些什麼回旋餘地的打算,完全是鏡花水月,不然,也等於癡人說夢,說不定宣佈獨立的一天,便是你們打被蓋卷的一天!」他並且指著方聲濤說道:「你說四川人會三變化身?我是緊鄰四川的雲南人,在四川也住得久些,我比你清楚四川人的脾氣。他們服惡不服善,倒還有之。但你把他們逼得無路可退,他們也會蠻幹到底,寧死也不認輸的。假使拿你所聞的三變化身來對付四川人,我敢發誓,吃虧失敗的,只有你們,而不是他們。嘿!嘿!你們准定不會相信我所說的,你們儘管去試試吧!我這個人卻是老粗,不會同人家鬥心眼兒,我寧肯幹冒失事,不能學你們委曲求全!」

  兩個人著他批評得啞口無言,面面相視。好一會,方聲濤才有意地反問他說:「你責備我們委曲求全,你莫非要知難而退了不成?那你也無非以五十步笑百步,算得什麼角色!」

  葉荃把胸膛一挺,立眉豎眼說道:「不要譏諷我知難而退!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我硬是不願意在這鬼蜮社會裡混下去,我決定把我的隊伍拖回雲南,即令中途有變。我一個人也要回去!」說到這裡,他從鼻子裡哼哼地笑了兩聲道,「但是我不能偷偷地逃走。我姓葉的,不特要走得光明正大,並且還要幫助你們一臂之力,起碼也要讓朱子橋安安穩穩得以擔任副都督,得以掌握四川軍權。你們這些人,也得以……怎麼說呢?……哦!和尚跟著月亮走——沾光!沾光……哈,哈,我說,也得以安安穩穩吃一碗閑飯!至於什麼回旋餘地,那兄弟我卻不敢保險!」

  他霍地站起來,像要告辭的樣子。

  薑登選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別忙!你準備搞些什麼事?說清楚了再走!」

  葉荃笑道:「天機不可洩漏。」

  「可不能冒險啦!」

  「或者不會的。」

  方聲濤定睛瞅著他道:「何妨講出來大家研究研究!一個人的智慮終屬有限的啊!」

  葉荃還是那樣裝得神秘莫測似的微笑道:「到底怎麼搞法,我心裡頭還未曾起草稿,等我草稿起好了,再來找超六和你研究。當然,當然,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何況你們兩人,就頂了兩個諸葛亮還有多……」

  第二章 山雨欲來時候(四)

  葉荃所想的辦法,其實並不神秘。他自己似乎也覺得這種行為不大體面,所以到他拖起隊伍走時,並沒有再與薑登選、方聲濤見面,當然說不到研究。

  葉荃從姜、方夥租的小公館出來,立刻騎著他的那匹軀體雖然矮小,但腳力甚好的建昌黃驃馬,一口氣到淳化街來拜會他一個向有來往的同鄉。

  同鄉姓唐,也和黃瀾生情形一樣,父輩在四川做官,因就在四川落業。雖然廣置田產房屋,但本人還是自稱流寓,以原籍報捐一個候補道前程,過著半官半紳生活。這個唐大人比黃瀾生強的地方,不是官捐得大,而是他不僅能夠讀書,還會作詩、作文;一筆黑女碑字體寫得很脫俗,偶然興到,也會伸紙吮毫,畫幾幅枯木竹石,自以為比東坡不足,擬雲林差似;也能喝酒;也能調理幾色精緻肴饌。唐大人有這麼多能耐,所以他的交遊和聲望,那便遠非黃瀾生所能比擬。而與之尤其投契的,當然是西鄰的諮議局裡一班顯赫而又風雅的議紳如蒲殿俊、蕭湘、劉聲元、江三乘、王昌齡、劉鹹滎這些人。

  唐大人對同鄉也極周到。有人登門造訪,不管是做什麼事的,只要穿著不太襤褸,樣子不太寒酸,總能得到主人又殷勤,又有禮貌,但也有分寸的招待。假如不是不識相的抽豐客,開口就說告幫的話,還能被邀吃一頓像樣的便飯。因此,葉荃在成都時候,儘管是個教練官,卻早已是唐公館裡的座上客;每次拜會,護兵把梅紅名片一交進去,總是很快便看見重門洞啟,主人衣冠齊楚地迎了出來。

  這一次,葉荃是以統帶身份造訪。名片傳進去還不到半杆葉子煙之久,唐道台便已靴聲橐橐,疾趨而出,一面笑容可掬地呼喚道:「啊!香石兄回省了。戎馬生活,辛苦!辛苦……」

  但是唐大人吃了一驚。因為葉統帶並未寒暄,便指著貼鄰的那座高聳半空的圓屋頂問道:「請問老兄,那地方,可就是諮議局的會議場?」

  「如何不是呢?你早已知道的了。」

  「早前固然知道。不過今天,我特別要目測一下遠近,看看架在南門城牆上的開花炮,須用好大距離才打得中。怕的是測量得不精密,稍微差錯一星半點,使你尊府受到池魚之殃,那我如何對得住老兄!」

  唐道台滿臉惶惑道:「我不懂你說話的意思……」

  「有什麼不好懂的?質言之,我要開炮打諮議局!不光是打房子,還要把所有住在內面的人打成灰燼!也不光打諮議局,還要延長射程打舊貢院——聽說那裡將改設軍政府。我也要把它打得寸草不生!」

  唐道台委實嚇了一大跳。但他又懷疑葉荃在開玩笑。因他口頭說得那麼厲害,臉上卻不像真要行兇樣子,既非橫眉吊眼,也未咬牙切齒,雖然容色不好,那是風塵使然,不足為奇的。僅只眉宇之間,隱隱有股殺氣,也有股冷氣,因才完全改變了平日那副藹然可親的面相。

  「如何會鬧到這步田地!……請到我書齋裡坐,慢慢告訴我……」

  葉荃走進陳設雅致的客廳,一直站在一張雕花紫檀的大圓桌跟前,這時,反而做出急於要走的樣子,把右手一揮道:「不囉!我要回去調動隊伍了。你不知道我這一標人,是駐紮寧遠一府的巡防副右路、巡防副左路、一共六營士兵改編而成。都是百煉成鋼的健兒,打起仗來,真是一可敵百,十可敵千。在初到嘉定時候,羅八千歲、胡痰諸人集合的同志軍,總有四五萬人之多,我只用了兩營人,就把他們打得弱弱大敗,落荒而逃。這六營人,我已把他們安置在南門外。現在,須得我去調度運炮到城牆上。哦!我還忘記告訴你,我這一標是混合編制的,步兵之外,有騎兵,有炮兵。炮雖然只有幾門,可都是威力很大的開花大炮,只須幾炮,」他把嘴朝諮議局那面噘了噘,「這地方包管便沒事了。老兄,我是特別來給你打個招呼。我們是同鄉,又是朋友,無論如何我不能使你吃暗虧。先打一個招呼,也免得你府上擔驚受怕。我來,就只這個意思。現在,時候不待,我準備一回去就開炮。」

  唐道台早已攔在客廳門口道:「你不能走。一定得把原因告訴我。告訴我,到底為了什麼緣故,你要把那班身系全省安危的先生置之死地。」

  葉荃覿面把唐道台看著,好像正在忖度可不可以把這大事的底細告訴給這個好管閒事的同鄉。大約有一分鐘之久,他眼睛幾眨,決定了,不妨簡要地告訴他。

  據他說,他是非常不樂意朋友們告訴他的趙爾豐要將政權、軍權交與四川紳士,讓紳士們出來宣佈獨立。他舉出的理由,仍然是向薑登選、方聲濤說過的,獨立革命是陸軍的天職。四川要獨立,應當由陸軍發起。趙爾豐能夠順應潮流,甘願把政權、軍權交出,那也可以。但他為什麼不交與陸軍,而要交與紳士?他反對他這樣做。因為時機緊迫,來不及與趙爾豐交涉,叫他變更辦法;只好由他發難,先用開花大炮,把諮議局、舊貢院,連同那夥想用手段取得政權、軍權的人們,打它個雞飛狗跳、肝腦塗地;而後糾合東校場營房、鳳凰山營房的陸軍,公推十七鎮統制官朱慶瀾出任都督,接收政權、軍權,宣佈四川獨立。他自己哩,毫無為自己私利的打算,決定功成身退,或者回雲南去為桑梓服勞,或者率領隊伍到四川以外去革命,總之不再留在四川,免得大家多所疑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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