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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哎喲喂!我的腿呀……」

  伍大嫂幸而沒有隨他撲下去,卻也吃了一驚,弓著腰肢問道:「咋個的?莫非我……」

  「不是你,」他一面撩棉褲褲管,一面說,「大約也由於從轎子上跌傷了,兩個磕膝頭都有點痛。」

  伍大嫂蹲在他跟前,等他將棉褲褲管一撩上大腿,不由驚驚張張地叫喚起來:「喂喲!咋個跌得這麼凶呀!你看,磕膝頭都跌紫了!」

  郝又三自己也詫異道:「輕輕一個撲趴,況且轎子也只有那麼高一點兒,怎就四腳四手都受了傷?」

  伍大嫂不勝憐惜地用手輕輕撫摩著他那膝頭道:「痛得很嗎?」

  「倒不很痛。」他把兩腳交換著屈伸了幾下,反而是有點青痕跡的左膝,有種火燒火辣的痛覺。看起來,跌紫了的右膝,僅只使勁時候有點襯,倒還不大要緊似的。

  伍大嫂仰面瞅著他。在微黃底子上放散一些黑芒的眸子,流露出一種難於言喻的感情。這不是尋常感情,只有關係不同的人,才能于無意間表暴出來;也只有關係不同的人,才能於無言中領會得到。

  郝又三握住她兩隻骨節更其變大、皮膚更其變糙的兩手,深為感觸道:「沒來頭的。」

  「嗯!該不會傷到筋骨吧?」

  「嘿,嘿,未免把我看得太嬌嫩了!你記不得三年前我還在南校場運動會裡跑過一場第一來的?」

  第二章 山雨欲來時候(三)

  郝又三對伍大嫂說的有人向蒲都督要求再成立一鎮軍隊,這是實話。不過他沒有說明提出這要求的,到底是哪個。

  到底是哪個?大家只知道是尹昌衡。卻不知道尹昌衡只能算是一個代表人物,而要求再成立一鎮軍隊,也是主客軍人之間互相排擠的結果。

  在趙爾豐與端方各自為了私人利害,派人拉攏一般紳士,醞釀四川獨立時候,陸軍十七鎮裡也湧起了一陣波瀾。

  這時十七鎮正參謀官程潛早已請假回他湖南原籍省親,代理正參謀官的是直隸省人薑登選,並且這時的總參議是福建省人方聲濤。姜登選、方聲濤和程潛,都是日本士官學堂學生,都是參加過同盟會的革命黨。薑登選到四川較久,在陸軍中間也有聲望。但八月中旬,陸軍在新津與侯保齋、周鴻勳作戰,姜登選指揮炮兵;因為陳錦江與一隊陸軍在崇慶州三江口被孫澤沛的同志軍慘殺了的緣故,滿心憤怒,遂認真地把炮位安在河邊,一連幾天的開花炮彈,把新津城內外,打得屋倒牆歪,煙焰沖天,同志軍招架不住,方由新津敗退。這一仗,南路同志軍吃虧得很厲害,侯保齋這個四遠馳名的老舵把子,竟因押運輜重退卻,在路上被亂兵打死。這一仗,趙爾豐得救了,把搖搖欲墜的局面又延長了將近五十天。但是這一仗,也把薑登選自己的名譽打垮了,使得學界、軍界當中平日與之通聲氣的一些革命黨人,都對他起了疑心,懷疑他不是同盟會員,懷疑他不是革命黨人。有些人甚至肯定他是趙爾豐的忠臣,是同盟會的漢奸,而不認為他是為陳錦江報仇。這些人從此以後,遂不敢再同他接近,任憑他如何解釋,大家只是聽著就是,再也不相信他的話了。

  方聲濤是辛亥年四月才由廣西調來四川。論資格,至低可當一個標的統帶。因為沒有缺額,只好充任了一名教練官。後來雖然調任總參議,畢竟算是一種幕僚,對四川情形,相當生疏。

  因此,當六十六標統帶、雲南省人葉荃,統領著在嘉定府不服他擅自獨立而潰散、繼在犍為井研地區才又招撫回來、已經不足兩營、依然號稱一標的隊伍,回到成都。等士兵一紮進南門外臨時營房,他本人來不及正式報到,便先跑到薑登選、方聲濤打夥租佃的一所小公館,氣勢洶洶地質問他們:為什麼容忍趙爾豐把四川的政權、軍權,交與紳士,而陸軍竟不自謀獨立?「武昌起義,是陸軍發起的;我們雲南獨立,也是陸軍發起的。各省獨立情形,想來都是這樣,可見獨立革命,是我們陸軍的天職,也是我們同盟會員的義務。為什麼四川獨立,偏是例外?你們掌著陸軍十七鎮大權,卻搞些什麼名堂?」

  「你吵什麼?剛從外面回來,情況都未並清,就在這兒亂髮議論。」姜登選毫不因為葉荃的魯莽而生氣,反而從從容容半開玩笑說:「難道只有你一個人才是同盟會員?只有你一個人才懂得獨立革命?你是好角色,為什麼又會在嘉定失敗呢?」

  「唉!提到嘉定失敗,怪不得我。只怪那些管帶、隊官們都是一些飯桶,完全不懂革命真諦的緣故。」

  「對啦!你才一標人,尚且掌握不住,弄到不聽你的號令。我們這裡的情況,比你一標人複雜得多。首先,幾個統帶的見解便不一致,管帶以下,更難說了。何況十幾營巡防軍完全調住城內。李克昌、沈紹林兩個統領,與我們素來隔閡,他們至今尚口口聲聲稱說只服從趙大帥一個人的命令。像這樣,只我們少數幾個人,能獨立革命嗎?」

  這時,半晌沒有開口的方聲濤也忍不住插嘴說道:「能是能夠,只怕失敗得比香石在嘉定還會加倍的慘!因為香石到底還活著回到省垣來。如其我們失敗,那只有當烈士的份了。在行將革命成功時候,叫人冒險去當烈士,即使我們少數人願意,其他的人——尤其是一般四川人,他們斷不願意的。」

  葉荃搓著兩手,泛起眼睛說道:「難道我們應該坐視老趙把政權、軍權交與立憲派人,我們這班革命黨只好俯首聽命于那些老頑固、老腐敗,什麼事情都沒有我們的份了嗎?」

  方聲濤道:「那也不然。老趙準備交與諮議局紳士的,只是政權。至於軍權,不特沒有交出,還安排把四川所有的隊伍,比如全省的巡防、鹽防、邊防,完全歸到朱子橋一個人手掌中,並且叫他出來擔任軍政府的副都督,與專管政權的正都督蒲殿俊平分秋色,互不相干。這樣一來,四川軍權無異於歸到我們陸軍的手掌中。我們陸軍掌握住了軍權,可以說掌握住了半個獨立的四川,只要四川軍人不排外……」

  「咹?四川軍人排外?」葉荃詫異地打斷了方聲濤的話。

  薑登選笑道:「所以我說,你剛從外面回省,還不知道這兒的情況。四川軍人排擠我們外籍軍官,就是情況之一,而且是嚴重的一種情況哩!」

  於是姜登選、方聲濤遂詳細告訴葉荃:當督練公所參謀處總辦吳鐘鎔,先與趙爾豐、朱慶瀾等謀劃好了,再與周善培密商,把政軍兩權,分別交與諮議局和陸軍,以作將來有回旋餘地的時候(講到回旋餘地,薑登選神秘地笑了笑說:「老趙他們只是打算借此觀望一下四川以外大局面的風色如何。要是京師果真尚未失守,長江各省的革命軍果真被北洋陸軍打垮,他很可以依賴朱子橋幫忙,再把政權從紳士們手上收回。但我們贊成他這樣安排,自然有我們的打算,只要我們真個把全省軍權掌握住了,漫道老趙不能利用我們,反而可以達到我們革命排滿、實行孫中山先生革命政治的目的。所以說,我們與老趙都有一個回旋餘地,只是宗旨不同。老趙的宗旨,我們估料得到;我們的宗旨,就連吳鐘鎔、朱子橋也未必明瞭,當然老趙他們更其耳聾目聵了。」),紳士們完全不瞭解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反而以為自己不懂軍旅之事,有朱慶瀾出來擔任這一職,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所以在商量條件,將全省軍權交與朱慶瀾執掌,紳士們個個贊成。

  但是一班四川籍的軍官,卻發生了異言。他們公開宣稱:在前專制年代,四川人民出錢出人練成的四川陸軍的實權,完全被外省軍人奪去了。十七鎮裡的高級軍官軍佐,找不出一個四川人;中級軍官當中,也只有六十五標統帶周駿一個是四川人。但是四川軍人的人才並不算少,而且資格都高,不是投之閒散,就是屈居下僚。現在要獨立了,獨立就是革命,革命就是四川軍人翻身抬頭的時候;四川軍人翻身抬頭,就是十七鎮裡所有外省籍的軍人,不管是軍官,是軍佐,全應把實權交出,各自收拾行囊,回到各自原籍老家去!四川的軍隊,只該四川軍官統帶,四川的軍務,只該四川軍人過問!如果趙爾豐硬要把四川軍權交給原來那些外省人,那麼,不管他們是什麼老資格,有多麼高的聲望,我們四川軍人一定反對到底!隨便他們什麼命令,我們絕對不服從!

  末了,方聲濤還感慨系之說道:「最可怪的是,在這些牢抱著狹隘的省界成見,而不顧革命大義的人中,竟不少有同盟會的同志!」

  葉荃問道:「是哪些人?」

  「差不多都是平日與我們有過聯絡的,」薑登選蹙著眉頭說,「當然,作為他們首領的,還是那個專說大話、不見得就有真才實學的尹長子尹昌衡!」

  「又是他!」葉荃搖搖頭道,「這傢伙好像並非同盟會員?」

  「很難說是,很難說不是。」方聲濤接口道,「在廣西時候,我們曾經設法探問過他,他總是含含糊糊沒有明白表示。不過以他那種敢於在上司跟前肆言無忌的態度看來,大家還是承認他有革命精神,縱未入過盟,也沒有把他當成盟外人看待。」方聲濤接口歎息一聲,「哪知他的省界成見,才這樣深法!」

  「照你們這樣說來,四川的軍權,老趙到底安排交與哪一個?」

  「當然交與朱子橋,這已經寫上了獨立條件,是不可移易的了。」

  「要是四川軍人真個不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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