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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第二章 山雨欲來時候(二)

  「喂喲!咋個跌得這麼凶呀!」伍大嫂驚惶失措地叫道,「你看,磕膝頭都跌紫了!」

  郝又三坐在矮竹椅上,把兩隻綢裡綢面的薄棉褲管、連同襯在裡面的白洋布褲褲管,一齊撩上大腿,自己方才看見,兩個膝頭果然都跌傷了。幸而沒有破皮,僅只膝蓋骨處,有湯圓大一塊傷痕,左膝輕些,右膝似乎重些,紫了。

  他在轎子內,只感到兩手腕有點酸疼,兩手掌嵌了一些鋪街石板上的碎渣,略微有點擦傷。及至在大門外下了轎,付清轎錢,走上臺階,怎麼的?兩腿都有點襯!跨過高門限時,似乎有點吃力。

  推開獨院門,迎著他打招呼的是伍大嫂。

  「伍管帶呢?」

  「吳哥子把他約走了,說是耽擱頓把飯的工夫就回來。請你等他一會兒。」

  伍大嫂媚笑著瞟了他一眼。

  「喲!你的手……」

  「唉!說不得,簡直是無妄之災!」

  她把他兩手握著,很仔細審視那些擦傷地方,關心地問道:「咋個搞的嘛?」

  「就是我說的無妄之災……」

  他簡單地將東大街的經過講了幾句。

  「不要緊。舀盆熱水來洗一下,把你的林文煙花露水拿來搽上,不到一兩個鐘頭就會好的。」

  「擦傷了,還見得水嗎?」

  「你看,只是傷了一點點油皮……若是有燒開過的熱水,更不妨事。」

  伍大嫂連忙提高喉嚨,叫伍太婆把包壺裡的開水倒在洗臉盆裡端來。

  「媽,麻利點,人家郝大少爺要洗手!」

  等她拿著一瓶林文煙花露水(是郝又三新近才買來送她的)從房間裡出來時,伍太婆恰也端了一個紅漆小木盆走來,正滿臉是笑地在向客人打招呼。

  木盆放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上。郝又三剛要伸手下去,伍大嫂連忙擋住他,用指頭在水裡攪了下:「咦!是冷水?」

  「是冷水。水缸裡旋舀的乾淨冷水。」

  「哪個喊你舀冷水?哪個喊你舀冷水?」眼睛鼓得銅鈴大,滿臉凶相,鼻樑兩邊的雀斑,因為鼻翅的顫動,仿佛要跳起來。伍大嫂覿面沖著她的老人婆,惡狠狠地吼叫道,「咋個這樣沒中對喲!媽,你的耳朵硬是不管事嗎?」

  伍太婆爭辯道:「你說舀水來洗手嘛!」

  「要開水!要包壺裡的開水!人家郝大少爺的手擦破了……」

  郝又三不滿意她這樣對待老太婆,連忙截住她的話頭,把兩隻手掌伸到老太婆跟前,輕言細語說他怎樣跌了一跤,手掌雖然沒有出血,到底擦破了皮,「沾了生水,怕會灌膿的。」

  「噢!原來如此。那硬是沾不得生水的。」她向伍大嫂埋怨道,「又不說清楚,我咋個曉得喃?」同時,把一隻青筋虯結、又枯又瘦、很像一塊乾癟的腳板薯上長出五條幹豇豆的右手伸出,「拿兩個錢來,我去茶鋪裡倒開水。」

  「不是倒過了兩個錢的?」伍大嫂的聲口也放溫和了。

  郝又三插嘴道:「何必你去呢?叫安生跑一趟不好?」

  伍太婆搖搖頭道:「這個時候,安娃子還會留在家裡?不曉得夥著一群渾娃娃到哪裡耍去了!」她又掉向她媳婦說:「你默倒兩個錢的開水有好多嗎?安娃子泡了兩碗冷飯,剩下來,連半茶碗都不到了。」

  說到目前生活情形,伍太婆不禁感慨系之,對著郝又三把兩手一攤道:「都說獨立後,天下就太平了,日子就好過了,我們伍平的欠餉也能夠關到了。硬是說得好聽喲!可是,大少爺,你看,別的都不要說啦,只說開水吧,自從獨立以來,兩個錢的,硬沒有以前的多;光這一項,一天就要多花幾個錢。若是伍平的月餉關得到手,倒也罷了。偏偏一天推一天,莫說前兩月欠的沒發,這個月的半關,好像也放了漂囉。大少爺,這樣拖下去,我們一家人咋了喲!唉!唉!這就是獨立的好處!大家歡天喜地鬧慶賀,聽說大街上天天像過東嶽會一樣,哼!我看,哭的日子在後頭哩!」

  伍大嫂從房間裡取了兩個青銅小錢遞給伍太婆,一面接口說道:「你光曉得沒關到餉銀就老火了?你還不曉得巡防軍從統領起,都沒有換劄子。軍政府要不要我們,誰也沒平仄。如其不要我們了,那才有你哭的日子哩!」

  伍太婆驚惶滿臉,睖起她那昏花老眼道:「真是這樣嗎?那我還活啥子?我找軍政府拼命去!」

  郝又三笑著安慰她道:「那是你媳婦故意說來嚇你的,軍政府哪有不要伍平他們的道理。我現在就是來回他的信,我已打聽確實,巡防軍的欠餉,決定要補發的……」

  及至老太婆心神安定,提著錫包壺走後,伍大嫂才含笑問道:「你從哪裡打聽到,我們的欠餉要補發?」

  「是家嚴他們正在向蒲都督疏通,大概沒問題。」

  「換劄子的事情呢?老實說,欠餉補不補,倒沒來頭,媽不曉得我手上積得有些錢。只怕伍平丟了差事,坐吃山空,那才真叫老火。起先的話,並不是我故意說來嚇她的,我硬是有些操心。伍平也是為著這件事焦得來幾夜睡不好。你說軍政府不會撤他的差,也是你家老太爺講的嗎?」

  「家嚴沒有說到這上頭。但我卻聽見有人向蒲都督要求,再招一鎮隊伍。蒲都督不答應。他說,與其去練新兵,不如把現有的巡防整頓好。既要整頓巡防,當然原班人馬不動。大概也就因為這樣,所以委任狀——現在叫委任狀,不叫劄子,才一時來不及準備。總而言之,伍平的差事絕對無慮。你不要操心,也叫伍平不要瞎著急。」

  「你能寫包票嗎?」

  郝又三毫不思索地把胸膛拍了拍。

  伍大嫂似乎太高興,忘記了她那正在發胖的身軀不比前幾年那樣輕盈,還是高舉兩條渾圓的膀膊,驀地撲在他身上,嘬起已不算紅的嘴唇,要來親他。

  郝又三沒有防備她會這樣親熱,一個閃退,朝後跌坐在堂屋門前的矮竹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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