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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端方把金殼懷錶摸出一看,道:「哦!一點過鐘了!還無消息,想來他們一定等到天明才有所表現的啦!管他們密謀結果如何,等他們表現出來,再應付之可也!」他又向大家環顧一遍,「大家安息了吧!養足精神,明天再謀應付之方好囉!」

  鄧成拔退出房間,就找著曾廣大和幾個平日比較親密一些的朋友,悄悄說道:「據我揣測,部隊十有八九要鬧革命。革命,當然要流血。流什麼人的血?當然流我們的血。午帥的打算對不對?我不敢保險。總之,留在他身邊,凶多吉少,倒是聽他的話,趁這時節,設法避一避。要是出了事,我們逃走也容易;不出事,再回來伺候他老人家。你們看如何?」

  那還待說!差不多上上下下十幾二十個人,都悄悄密密收收拾拾,改了裝,拴上包袱,從花廳側一道短牆上翻出,混在百姓堆中,走到城外,賭咒也不回頭向資州多看一眼!

  第十章 端方的下梢頭(六)

  這一夜,在資州的鄂軍,全部人都沒有睡覺。他們很興奮,很忙。他們做了不少事情,包括做旗子,包括剪髮辮,包括罷免隊官以上的全部軍官、排官以上部分軍官,包括推舉見習陳正藩為司令,推舉其他一些有能力的軍士和小兵接任各級軍官,也包括一些應該準備的雜七雜八的事情在內。

  查辦大臣行台內,除部隊外,一些人跑了,一些人儘管和衣躺在床上,還是心驚膽戰地不能闔眼。

  端方睡得很熟。後來小跟班福安向人說,自他睡下之後,便未再喚他起來遞夜壺,「往夜嘛,不管他睡得多晏,總要遞幾次夜壺的。」

  到十月初七日(就是成都宣佈獨立的同一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色時候,幾十個身強力大的徒手兵士氣勢洶洶地擁進查辦大臣的臥室。端方才恍然一驚,從湖縐帳子內伸出頭來,大聲問道:「你們要做什麼?」

  有兩個兵士上前,從從容容把帳門掛上銅鉤,把蓋在他身上的絲棉被掀開,把他扶了起來,帶笑說道:「我們來請大人到天上宮營部去開會的。」

  從微弱的燈光中,看不清房間裡來了多少人,更看不清來人的面目和徽章。只感到是一些沒規沒矩的陌生人。端方一面穿衣裳,一面說道:「你們到外面去等候著。等我穿好衣服,洗了臉再走。」

  於是一片吆喝聲嚷了起來:「大家等著你在,別那樣鬧官派了!」

  咦!不是好兆頭!端方連忙弓身從床腳邊拉出一口扁箱,喘吁吁地對眾人說道:「我知道你們都很辛苦。這箱內,有一些值錢的東西,也有一些銀圓。你們拿去分了吧,也表一表我姓陶的,並不似那些不懂革命道理的滿洲人……」

  「少賣些狗皮膏藥,走囉!」一眾兵士絲毫不理睬那口扁箱和他的話。幾隻有力的手,有的抓住膀膊,有的撐住胳肢窩,有的拊在背上,又推又拉,把端方攘出房門。

  就這時,同樣一群人,用一樣辦法,把端錦從對面房間裡揪了出來。

  端錦哭聲哭氣地喊了聲:「哥……」

  立刻啪啪兩響。必然是手掌與臉巴在衝突!同時,幾種憤怒聲音在吼罵:「沒骨氣的東西……」

  一大群兵士拖著兩個半死不活的革命目的物到天上宮時,天色剛剛微明。走到大殿臺階下面,眾人把端方、端錦扶來站定。陳正藩坐在大殿簷前一張木椅上,正待啟齒問詢,突然從人叢中跳出一條大漢,刺刀一舉,只聽端方大叫一聲,胸膛上湧出鮮血。

  「你們真要殺我嗎?……」這是端方最後一句話。

  大殿下面的院壩內,站滿了撕去徽章的兵士。有幾個人急忙拿過兩隻盛有石灰的大木匣,把鮮血淋淋的才從兩張木凳上斫下的人頭,分別放在木匣內,用釘子釘好。又有幾個人拖過兩具連夜趕工做好的長木匣,從染了血的木凳上,把兩個體溫猶存,只是沒有頭的屍體,塞在長木匣內,也用釘子釘好。

  然後,陳正藩站起來,舉起右手,領頭大呼道:「我們大漢國民軍萬歲!革命成功萬歲!在川鄂軍萬歲……」

  上千人雄壯的呼聲,像怒濤一樣,從天上宮傳遍全資州城。

  天色大明。東方起了紅霞,又是一個好天氣。

  第十章 端方的下梢頭(七)

  天上宮裡呼聲方歇,資州馬上宣佈反正。州正堂朱嶽賓就在端方被拖出行台時候,帶起家眷僚友,不知逃向哪裡而去。虧他有良心,沒像安岳縣知縣那樣把一顆無足輕重的銅印帶走,而是連同點錫印泥盒一道,將其端端正正放在大堂的公案上,以便要使用它的人去接收。

  紳士們立刻被陳正藩請出來,組織一個州政維持會,推舉一個姓李的紳士做會長。

  李會長與一眾紳士會商之下,當天就做了兩件要緊事。

  第一件,叫衙門差役到每條街去,督令各住戶、各鋪店趕制一面三角白布旗,旗上一定要用朱紅寫「大漢國民」四個字。

  第二件,因為鄂軍翌日清晨便將整隊出發回湖北。為了酬勞,不能不送一點盤費,不能不備辦幾百桌筵席(實在不能算正經筵席,只能稱之為肉八碗,即是每桌八個大碗內,全是用豬肉或是豬身上的東西,做的各式各樣的可口的菜而已)送行。雖然本州的正經稅款已被端方提盡,但三費局和別幾個理財地方,到底還有一些餘款,搜羅搜羅,也有上千數的銀兩、銀圓和製錢。

  兩件要緊事,居然在下午都弄得齊齊楚楚。全城懸出了白布寫紅字的三角旗,開夜飯時,三營多鄂軍都吃上了豐盛的肉八碗,而且每桌還配備了幾斤本地有名的用高粱燒的陳色酒。

  恰好鄂軍後隊裡那個革命党人田智亮也從重慶趕到。

  田智亮在重慶參加獨立典禮的當天,便由蜀軍政府的幫助,起身向資州趕來。蜀軍政府要求他來運動前隊反正。為了加強力量,除了給以作運動使用的五千元外,還派了三百名新兵由他率領西上,因為槍支太少,發了自造的炸彈八十枚作為武器。這支人馬卻也厲害,八個官站的路程,他們僅費了四天半便趕到了。

  陳正藩非常高興地握住田智亮的雙手,說道:「你來得恰好!我們正不知道重慶這條路,走得通,走不通?」

  田智亮也說:「沒有料到你們行動會這樣迅速!可惜我來遲了半天,未曾親眼看見端賊斬首時的快事!」

  當天下午,他們便發了一個電報到重慶,報告鄂軍在資州反正情形。所以距離資州較遠的重慶,倒先得到端方、端錦授首的消息,而成都反而在三天以後,才曉得。軍政府把這消息交報館用二號鉛字在報紙上一披露,那天報紙便多賣了幾百份。全省城的人民,有一小半撫手稱快;有一大半莫名其妙,只覺得不是一件小事。還有很小一部分人卻嚇著了:「我說革命不是好玩的,你們看啊,硬是流了血了!而且殺的還是那麼大的一個人物!唉!唉!大人物都弄到如此下場,要是臨到我們頭上,那還能苟免嗎?革命真可怕!革命真可怕!」

  就是被端方奏參過的周孝懷、王寅伯等,也覺得其人固然可惡,但是這樣殺了,總不對,總是革命的罪過。

  趙爾豐向著老四、老九歎道:「端四爺聰明一世,何以一進四川,便糊塗到這步田地?他若是不勾留在資州,搞那些狡獪,而一直上省來與我商量,即令不如意,但也斷斷不會鬧到這樣的結果啊!」

  十月初八日的清晨,在資州的全部湖北陸軍,果然吹起洋號,打起洋鼓,整隊向內江出發。隊伍中間,有四名長夫抬了兩隻木匣。每個木匣上插有一面小白布旗,一面上,寫著滿賊端方首級;一面上,寫著滿賊端錦首級。

  隊伍最前頭,有人擎著一面大的紅綢旗,用濃墨寫了一行大字:大漢國民軍鄂軍司令陳。

  軍隊開拔之前,各城門和十字街口,都貼出了一張沒有蓋印,沒有過朱的告示:

  大漢國民軍鄂軍司令陳示:

  滿人酷待漢族,業已二百餘齡,今日人心思漢,全國革命功成,滿賦端方兄弟,俱予明正典刑,我軍長驅回鄂,勿得騷擾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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